【罗廷辉专版】
.............................
天堂到地狱的路有多远(小说)
文/ 罗廷辉
内容提要 “领受了任务就一定要完成,接受了挑战就一定要攻克。有冲闯劲,又面善,秉性谦和诚恳……” 这是老街坊、老同事、老领导郭晖眼中曾经的陶然。 “懂得尊重人,能够信任人,……挺特别。” 这是娴熟端庄的爱人李琳对陶然最初的观感。 “一路上都显得胆小怕事,在和山兵遭遇时却一反常态,怕事的实质是小心谨慎,他其实很有担待。” 这是美丽善良的异邦女客商阿莉给予陶然的评价。 “再多的钱,那也终归不是树上掉的,地上扫的,都是用血汗换来的。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要是无功轻受禄,手头上是宽裕了,心里头却紧巴了。” 这是身陷窘境的陶然在回绝异邦挚友散团的无偿资助时说的话。 “说到看,满目都是良好的视觉感受;说到吃,四时都有时鲜小菜;说到睡,蛙声悠扬,稻香扑鼻,在梦中也能感受到清新纯净。我这人生,要是能有这么一个家园,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是陶然置身岳父竹篱柴扉的庭院时的真情表白。 作为这样的一个人,陶然的人生应当是幸福的,死后也应当上天堂,生生死死应当说都远离地狱。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引 子 仲夏夜,恼人的闷热充斥着天地间,让人焦渴地盼望着有一阵风吹来。这个季节里起了风很快就会有雨来临,一仗雨过后,闷热就会暂时被驱散。 没有风。有灯。但灯光无力,撑不高夜幕,天压得很低很低。 很低很低的天幕显得墨一般地魆黑,看不到一颗星儿,见不到一丝星光。 十余平方的室内,席地围坐了几个汉子,他们中间的木地板上摆了些菜肴,有肉食,也有小菜。 有菜,并且不少,但气氛并不活跃,更谈不上热烈。因为非但菜肴边上没有酒,人们脸上也都布满了死灰。 一伙壮汉围坐在菜肴边上,居然会没有酒? 屋里头的四面墙壁上都蒙了厚厚一层橡皮,面前盛菜的器皿也都是清一色的塑胶制品,并且每个人的脚上都戴着沉重的脚镣。环境特殊,身份特殊,不可能有酒。在一个特定的时候也会有酒,只是一旦有酒出现,他们就再也不可能继续久坐,就将要很快永远地离开这个屋子,永远地离开人世间。他们面对菜肴不用说也会想到酒,但又都不想看到酒。人世多美好,人生多美妙,谁又能不留恋呢? 没有酒,但在这种场合能够有这些菜肴也绝对算得上丰盛了,有这么丰盛的菜肴。离有酒出现的时间只怕也就差不了多远了。 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谁又能够还有多少食欲?硬往嘴里塞上一些,已经不是出于嘴馋或是要告慰肠胃,而只是为了满足心理上的某种需求。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看看监号门外昏黄的风池照明灯,脸庞上有木然,眼神间有惊惧,悲哀,绝望,当然也有不甘。 只有一个人独自坐在墙角,盘膝而坐,膝头放着信笺,手上拿着笔,可没有奋笔疾书,只是在发呆愣神。 “陶然,还在写遗嘱啊?”有人开口发问。 “陶然,听说你这些年赚的钱得要用车拉,一两个人就是力气再大也背不动,是不是真的?” “俗话说财多累主,我看这话不假,都要上路了,还不得安生,要劳心费神写遗嘱分配遗产。” …… 谁说人之将死都甘于沉默?事实上将死之人最怕沉寂,只不过是因为精神已经崩溃,至少也已经濒于崩溃,思维难免迟钝,找个话题不易,找到了也容易冷场。因此,一旦有人开腔,旁边的人必然就要七嘴八舌紧紧跟上。这不?刚有人跟坐在墙角的陶然答了句讪,其他人也就都纷纷开腔了。 陶然打心眼里对眼前这些人感到不屑。尽管说,几个小时前这些人还都分押在各个囚室,相互之间或是提审时开庭时有过一面之缘,或者根本就没打过照面。但久困囚室,成天不是预测自身生死,就是谈论旁人案情,因此对于相互的背景就算是谈不上知之甚详,也都不会太陌生。正像那些人都知道陶然是从边境上来的大毒枭,钱多得就跟树叶子似的,陶然也知道他们几乎都是为了几万块甚至几千块钱而抢劫、杀人的见财起意残无人道之徒。也有一两个是他的同道中人,所不同的是他动辄就是几十上百公斤的大买卖,而他们却只是体内携毒的末流角色,只是替人跑腿捎货的“骡子”,他们又怎么能够跟他相提并论同日而语呢?但他很快又意识到眼下他和他们同样戴着脚镣,同样都置身在这“总统套房”(看守所在押人犯们对死刑犯囚室的戏称)里头吃最后的晚餐,几个小时后天一放亮,一人一杯“断魂酒”下肚上了刑场,就都赤条条地再没什么尊卑贵贱之分了。这念头一闪动,他收起了倨傲之态,换上了一副友善的笑意,但仍然没搭腔,只是轻轻一颔首,略作致意后又自顾发呆愣神。 边境的商号、工厂,内地的商店,全都被查封了,所有的银行账户也都冻结了,令人闻之咋舌的巨额财产已经成了过眼云烟,心底倒是有尽多的悲哀和感慨。陶然有太多的爱恋,太多的眷念,太多的愧疚和悔恨要向李琳诉说,无缘面谈、话别,他只有设想把所想要说的话都写在信笺上留给她。可此时此际,他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倒是一段对话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回响,一遍更比一遍让他感到耳鼓膜震得生疼,却又无从逃避: “散团,你不是说你有用不完的钱,把钱看作是废纸看作是烂树叶,为什么还要一次再次地把自己宝贵的生命当作赌注押到赌桌上呢?难道说自己的生命,你也只看作是跟手上的钱一样的东西吗?” “陶,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就算是我想要回答,也回答不清楚,就算是我回答清楚啰,你也听不懂。不过,总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会感受到的!” “我不会!散团,我绝对不会!” “会的!陶,你一定会的!”
一 陶然和郭晖原先同在内地某市某单位工作。都不用说是在单位上,就算是在这个人世间,要是抛开陶妈妈不讲的话,最了解陶然的人也非郭晖莫属。 郭晖很清楚陶然少年时最迷醉的梦是做一个探险家,长大了,梦自然醒来了,可骨子里却还是乐于接受挑战,严酷的挑战,总能激发出他超常的潜能。郭晖也知道陶然从小受母亲的影响,养成了吃苦耐劳,尽职尽责的良好品质,再大的困难也会竭尽全力去克服,再枯燥无味的事也会做得善始善终。郭晖还知道,对于领导的安排,陶然通常都会坚决服从。郭晖非但了解陶然,也知人善任,很“器重”陶然,需要有勇士冲锋陷阵攻克难关的时候,“陶然去!”处理的只是一般性的事务,可是需要办事的人有所牺牲的时候,还是“陶然去!” 单位募集了十余万元捐款,购买物资捐赠某边疆希望小学,运送的卡车在途径贵州某深山苗区时出事了。受伤昏迷的驾驶员倒是获得同行的救助,被及时送往医院有效治疗了,可倾覆的物资却因无人管顾,被当地苗民捡拾一空。 不依靠当地政府固然难以追回失落的捐赠物资,但是打铁还得要靠本身硬,要是把希望都寄托在当地政府的协助上,又怎么可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呢?只是事发地点在边远少数民族地区,一竿子插到底,与当地苗民直接交涉,可能遇到的困难和问题完全难以预料。领导不便以惯常的标准来衡量下属的办事能力,在选择派遣人选时直皱眉头,而办事人员中就是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人,也都对此望而生畏,避之犹恐不及。难题推到了郭晖手上,郭晖没怎么考虑,就点了陶然的将。 陶然二话不说,欣然应命。回家辞别母亲,当天就踏上了行程。 那件事的具体经过,事后不少人曾一再追问,可陶然笑而不答,人们自然不得而知,倒是对处理结果,据说领导还是很满意的。 单位的园丁师傅请了十五天病假,这时间不长不短,郭晖觉得零时找人未必能照料好那些花花草草,而单位的人手也并不是很紧,与其花钱办没把握的事,还不如找个职员暂时替代。只是这种事指派谁谁能没有点意见?这种时候,郭晖自然又想到了陶然:陶然不是没事也老爱往老花工那里钻,常跟着侍弄花花草草吗?再说他小子没心没肝的,历来抱着干什么不是干的观念,指派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挑三拣四瞎计较吗?得,那差使又交给了陶然。 就算是平时到了下班时间,有什么杂务事要处理,临时安排加班,通常也是陶然,再怎么说也少不了有他。 …… 有意思的是陶然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郭晖已经跻身领导阶层,郭晖升了副局长,陶然是一名一般办事员;郭晖以副局长身份主持局里的日常工作了,陶然还是一名一般办事员;直到郭晖退出仕途远赴西南边陲下海经商了,陶然也还是一名一般办事员。 换了领导,陶然不仅身份没有变,境况也没有多少改变。 那天陶然回到家中,饭头早过了,母亲却还坐在桌边等着他吃饭。 “妈,对不起!儿子在单位上明明只是个大头兵,可就是有那么多忙不完的活,不要说孝敬你,就是想多陪陪你,也都身不由己。”推开门,一眼看到母亲一脸疲惫的神情,陶然不由得感到鼻子一阵发酸,走过去蹲在母亲跟前动情地说。 “傻孩子,你自小想要什么就没什么,到如今早该娶妻生子了,妈也没给你攒下一分一毫的积蓄,你心里头不抱怨妈,妈就已经心满意足了。”陶妈妈爱怜地说。 “妈,你说什么呢?宝贵的生命,温馨的家,珍贵的知识,接受挑战的勇气,战胜困难的能力,经受寂寞的耐力……一个母亲该给儿子的,能给儿子的,你哪样没给我?一想起你,我满心都感激,一看到你,我满心都是幸福。我怎么可能抱怨你?又怎么可以抱怨你呢?”陶然温顺地看着母亲说。说着说着,眼眶都潮润了。 “然然,你就是抱怨妈,妈也不会怪你。只是你千万不能抱怨领导抱怨同事抱怨单位。那样做等于是在抱怨自己,抱怨自己的生活,结果只会一天比一天感到不幸福,只会害了你自己。”陶妈妈语重心长地说。 “妈,儿子记住了。你放心,儿子没想过要抱怨,因为儿子不想破坏平静的生活,也不想打破平静的心态。儿子只不过是感到愧疚,不为别的,只为没法报答你的养育之恩。”陶然哽咽着说。 “然然,你能这样想,这样做,就是对妈最好的报答。妈心里头宽慰着呢,你完全用不着有一丁点愧疚。什么都别说啦,菜刚热好没多大会儿,赶快洗洗手吃饭。”慈爱的陶妈妈习惯性地摸摸陶然的头,动情地说。 “嘀——嗒,嘀——嗒……”墙上的挂钟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地走着,看似机械,却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扎扎实实。
二 “喂,你好!我这是长途,请你帮我叫叫陶然。”某边陲县城某林工贸商号副总经理办公室,郭晖拨通了老单位的电话,却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 “喂,你好!我是陶然,请问你是哪位?”电话里很快传来了陶然的声音。 “哈哈,陶然,我是郭晖啊。好长时间没联系了,过得怎么样?”郭晖笑了笑说。 “哎呀,是郭局长啊!你好你好!我吗,还能怎么样呢?还那样!倒是你,一定斩获不少了吧!”称呼没变,可电话里扑面而来的欢愉,却又完全不像是一个老部下在与老领导通话。 “陶然,别局长不局长的再翻那些陈年烂谷子了,我倒是还希望你能像小时候那样管我叫‘晖哥’。嗳,对啦,你‘还那样’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就像先前一样,工作忙忙碌碌,生活平平淡淡,日子波澜不惊。” “什么?就像先前一样?难道说还没有进步!这可不行,我当时为什么什么事都往你肩膀上压?那是快马加鞭,想要让你多磨练磨练!原本都准备给你提副科了,哪知道计划没有变化快。这样吧,待会儿我给耿局长打个电话,虽说人走茶凉,不过这点面子应当还有。”这回郭晖可就有点言不由衷了,当年他刚开始的时候是有心提拔陶然,无奈陶然刚参加工作。久而久之提拔的心思没了,毫无节制的支使,却因为陶然历来不计较得失,他的习惯已经成了自然。再说了,他打这个电话根本就是另有目的。 “不不不,真的不用为我费心,这样挺好的。不当家就不用操心柴米油盐,官越大欲望也就越多,欲望越多烦恼又越多。我可不想给自己上缰绳,加紧箍咒。”陶然由衷地说。 “真心话?” “当然是真心话!” “要不,干脆出来跟我干算啦!目前我准备自己开商号,正愁势单力薄孤掌难鸣呢。”绕了一大个弯子,郭晖总算是切入了正题。 “多谢你挂怀,不过我既不想削尖脑袋往上钻,也不想做发财梦。”陶然不假思索,一口回绝。 “嗳嗳嗳!陶然,你至少考虑考虑嘛,干吗这么急着就回绝我呢!我是认真的,不是在跟你打哈哈!”郭晖一听,急了,“不想当官,你说是图清静,不想发财又为什么呢?你可千万别告诉我,说你跟钱有仇啊!” 陶然笑着说:“哈哈,我什么时候跟你耍过花腔啦?我也是认真的!那么多人一门心思只想着升官发财,那是因为觉得不幸福,想用官职和财富套购幸福。而我觉得就现在这样子挺好的,要是还跟着去挤那两趟车,那岂不是自寻烦恼!” 郭晖和陶然是街坊,比陶然其实大不了几岁,只是他初中毕业就进了那个单位,并且刚参加工作就确定了目标。随后锲而不舍地奋斗,不遗余力地钻研,进修充电没落下,进步也没停止。等到陶然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他都已经有十余年工龄,混上副处级,跻身局领导班子了。 人生一世,不可能不摔跟斗,摔跟斗其实也是一门学问。没摔过跟斗的人一旦摔倒了,往往很难很快从跌倒处爬起来,从跌倒的阴影中走出来。相反,摔惯了的人,摔了跟斗非但不会感到很痛,起来得也通常很快。作为一个人,与其极力避免摔跟斗,还不如学会以最快的速度从摔倒的地方爬起来。 仕途走得太顺了,也未必是完全是好事。郭晖刚过而立之年,就以副局身份代理局长了,他自己干得起劲,工作局面也大有起色,不仅他自己觉得“磨正”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旁人也都认为那位子铁定是他的,再怎么说都跑不了啦。 哪料得,在全单位的人都认定毫无悬念的那当口,新局长走马上任了。 后来,上级领导曾经找郭晖谈过话,要他正确看待那次人事变动,说随后的路还很长,组织上并不怀疑他的能力,他的工作热忱,只是觉得他政治上还不是很成熟,之所以那样安排,是要给他淬淬火,是为他好。领导的话当然说得很委婉,不过意思已经很明确:你还年轻,因为年轻,所以浮躁,也因为年轻,所以值得平息浮躁。不过他太现实了,觉得煮熟的鸭子你们尚且给弄飞了,比划出来的鹅我哪里还能当回事?同时也有些觉悟了,觉得一直以来自己向上爬的动力来自于想要“说了算”,可是究竟要爬到什么时候爬到什么位置才能真正“说了算”呢? 郭晖觉得就为了那么三个字,这么多年来,有贪的机会却不敢贪,有占的机会也不敢占,看起来是春风得意,其实质却是一直都自己把自己当孙子来打整。可不是吗?他非但一直以来都压抑着贪欲,就是连情爱也一开始就出卖了。他的老婆才不惊人貌不出众,浑身上下没半点吸引他的地方,他娶她,完全只是为了借当时她当办公室主任的爸的力,婚姻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幸福可言。被自己所压抑的那一切,几乎都是自己的人生不可或缺的,设若不能有所释放,一生一世还有什么幸福可言?而一旦有所释放,就又将会随时都有身败名裂的危险。晋级、“磨正”成了泡影,他把自己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要么脱离仕途做回自己,要么为了满足一步又一步地往上爬的愿望而将长期的压抑永远地继续下去。 鱼和熊掌不可得兼,郭晖权衡再三,最终痛定思痛,痛下决心选择了脱离仕途下海经商。 下海经商的第一步,郭晖也迈得很谨慎,没有选择一步到位自己当自己的老板,而是在朋友的介绍下,到这个林工贸商号出任副总经理,在别人的战场上磨自己的枪。
三 “然然,你不用看妈,你已经不是小孩了,自己的主张自己拿!看人家郭局长都来了好多次了,是诚心来请你,你要是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妈也由着你,可要是因为担心妈才委决不下,那就不用了。妈身子骨还硬朗,还没到七老八十,什么事都要人伺候的时候,你奔自己的前程要紧,该上哪儿上哪儿,只要逢年过节记得早点儿回家,平日里记着多打两个电话,也就足够了。”才五十余岁的陶妈妈脸上过早地爬满了深深的皱纹,只是这并不妨碍她眼里盈满慈爱的,让儿子看了心里无比舒坦、熨服、温暖的目光。 郭晖当然也很了解陶妈妈,知道陶妈妈是一个很刚强很乐观的人,一个人含辛茹苦把陶然抚养大,生活中艰辛和苦难几乎从来不曾间断过,可她从不会愁苦着脸抱怨,更不会哭天抢地抹眼泪,而总是坦然地去面对勇敢地去克服,仿佛生活的本质就是不断地遭逢不幸承受不幸,遭遇困难克服困难。陶然勤劳节俭,对一般性的日常事务能认真对待,对有难度的更是乐于接受挑战,却又从不计较得失,这些良好秉性的养成,就是得力于从小受她的耳提面命,耳濡目染。她对陶然钟爱却不溺爱,不放纵却也不束缚,有利于磨练陶然的事,她一般都不会横加阻止。为了请陶然出山,郭晖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里劝说不动,又不远千里专程赶了回来。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就吸取教训动上了心思,瞅准陶妈妈在家的时候才来。要的,就是眼前这效果。 既然与郭晖是同一条街道上光腚打滚大的,后来又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并且还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陶然对郭晖当然不可能没有应有的了解。郭晖几个电话下来,陶然就深知他是诚心诚意的,也已经感到盛情难却。更何况眼下,郭晖又为此专程赶回来,几次三番礼请。诚如在与郭晖通话中所说,他的确无心钻研仕途,也没想过要聚敛多少财富。由此,对他来说,从事何种职业,在什么地方谋生,都不是什么问题,只不过是因为怕自己远走他乡,妈妈会太孤单寂寞,因而才婉拒了郭晖的邀请。眼下既然妈妈都已经摆明了态度,就算是想要拒绝,他也拉不下情面了。 简单地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一早,跟妈妈道过别,陶然就尾随着郭晖西行而去。 郭晖的算盘本来就打得很精,更何况目前身在商海,做的又还是自己的买卖。到了边城,他也没容陶然稍事休息,先熟悉熟悉环境,就直接叫陶然投入到了繁忙的商号筹建中。 郭晖此前也没来过边城几次,当他决定在边城兴办自己的商号后,首先着忙的就是尽力撺掇陶然追随他,资金的事都被他摆到了第二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嘛,资金方面自己手上本来就有几十万元,活动活动再凑上几十万元对他来说没什么困难,有了近百万元的资金投入,小商号一般性的边境小额贸易也就可勉为其难地开展了。而经营就不同了,尽管说对自己的领导能力从不怀疑,并且对经商又有的是一股子激情,可商场如战场,光有这些是不够的,还得要有能力抢占山头,得要有能耐固守城池,不断地巩固战绩扩大战果,不断地获取更大的胜利。有道是一个篱笆三个桩,好汉还要众人帮,自己纵有经天纬地之才,独木是难撑大厦的。陶然领受了任务就一定要完成任务,接受了挑战就一定要攻克难关,有的是冲闯劲,同时又面善,秉性谦和诚恳,到哪儿都有好人缘,兼具创业和守成的能力。否则,他又怎么会为了陶然而不惜一再滞延商号注册筹建的日期呢? 体内损失体外补,这是他郭晖的一贯作风,为陶然耽搁的时间,他当然得要在陶然头上找补。回到边城,他哪里还耐得下性子让陶然休息呢? 而陶然对郭晖这近似于不近情理的举动也浑不在意,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钟表一样,一天天从早到黑连轴儿转,乐此不疲毫无畏难之色。
四 郭晖只是把商号既定的注册资金数额、主营项目及经营范围大致简要地告知陶然,随后就把注册商号、聘用员工、租赁商号办公房舍及库房一应事务全都交给陶然去办理,自己则忙于业务的先期联系。 虽说只是兴办一个注册资金仅百来万元的小商号,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既然是边贸商号就除了会计,出纳,还少不了又要设置报关员等业务员。且不说初来乍到的,一时间也没办法找到具有相关经验和相应的业务水平的雇员,即令有,陶然也不情愿捡现成的便宜。因为眼前的省事方便到了将来难说就会尾大不掉,成为麻烦。有相当经验和能力的人工作作风、思维方式也都已经定型,不容易让他们跟你拧成一股绳,而兴办私营商号,尤其是缺乏竞争力的小商号,需要的就是一帮子能够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的员工。这就如同画画一样,如若图省事捡了别人已经画过,甚至都已经画得差不多的画来添补、润色加工,只会受到原画的局限和他人意境的束缚,最好还是用白纸来画,完全按自己的构思去渲染,去勾勒。 在招聘员工上有了这样一番定见,陶然作了相应的筹划之后请郭晖定夺,郭晖根本连看都没看,就说既然交给你全权办理,我就不便再插一竿子,也不会插这不该插的一竿子。陶然乐得打出“新创办的小商号诚招新出道的小年轻”的招聘广告,作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招聘。 陶然给嫣红出的面试题是:你为什么会热衷于一个小商号的招聘? 嫣红的答案是:商号小,我也小,我愿意和小商号一起长大。 “假如有一天商号面临倒闭,你能为商号做出什么样的牺牲?”面对陶然的提问,陈永林回答:“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已没有任何资本可以用来为商号牺牲,但我会在一开始就尽可能地避免商号陷入那种困境!” “假如有人为你掏空了心,你将会如何回应他?” 陶然的疑问臊得董韵满脸通红,幸好答案倒还没离题:“谁给我一颗真心,我都会还他一片真情,以心换心是我永久保质的为人处事原则!” …… 陶然在招聘雇员的时候,选择的几乎都是刚刚出来就业谋生,甚至连一点相关知识基础也没有的人,这使得他在为郭晖筹办商号的过程中事无巨细,事事都得要亲历亲为,带着他刚刚精挑细选的“璞玉”们,在风雨中、烈日下,整天穿梭在大街小巷,奔走于工商、税务、银行、海关等各部门之间。 一个星期后,陶然圆满地完成了郭晖交办的事,商号一应手续都已办理齐备,库房、办公处所所处的路段,租用的房舍和购置的办公用品都合乎初建商号的要求,一切都要比郭晖预想中还要理想。 “陶然,庆典的事就交给我来安排吧,眼下又有另外一桩事要你去做。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明天一早就动身。” 听陶然汇报完,郭晖连声偏劳也没说就又开口下达了新任务。他似乎又回到了以前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时光,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是个什么事?上哪儿办?”陶然自己似乎也没觉得郭晖的态度有什么不妥,接过话茬就问道。 “过境到缅甸长干山上实地察看柚木资源。” 郭晖说。 “什么?过境看柚木资源?有那必要吗?我们一家一担就只有百把万元的资金投入。”陶然感到大惑不解。 “怎么说呢?你的疑问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的全部资金的确也就刚刚够进一二十车柚木原材,要越境去实地考察柚木资源,看起来完全是小题大做。”郭晖说着端起茶杯泯了一口。 陶然没有吭声,只是等着郭晖往下说。 “可正是因为本小,我们只能先选择跟小客户建立关系,而既然是小客户就有小客户的难处。这是我原先在邻县的那家公司谋职时的一个老客户,愿意跟我们建立长期关系,但资金有缺口,要我们以定金的形式先期投入四五十万元。尽管是老客户,但我们手上就只有那么几个子儿,四五十万元比起别的公司的四五百万元、四五千万元还要重要,你说能不慎之又慎吗?你过境一方面是看资源,更重要的还是看她的进货渠道是不是可靠,还有也是同样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要想办法到她的家中,了解她的家庭状况。一来,我要根据你过境考察的综合情况决定是不是投放定金,二来,也是为以后有可能会出现的催收欠款做点准备工作。”郭晖接着说道。 “你说明天一早就出发,过境手续是不是都已经办妥啦?”陶然又问道。 “商号业务还没有开张,谈不上有任何收入,我们只能是精打细算,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出境手续就不办了。来了这些天,你也看到了,哨卡上交二十元钱登个记就可以过境了。”郭晖轻松地说。 “看你这说的是哪儿跟哪儿呀?那是过境观光,仅限于边境线上,并且是当日原路回转。而据我所知,长干山已经是缅甸腹地了,更何况据说目前还没有直通的车道,只能是绕道或是先翻山越岭步行走到通车的地段,一走就是好多天,这当中会遇到的不测就是连估计都不好估计。”陶然继续质疑。 “陶然就是陶然,来了没有几天,了解的就已经不少了。除了你所说到的,更为令人担心的还是当前那边局势动荡不安。实质上,这些我都考虑到了。只是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在政府部门工作,也不再是处身内地,商人是我们的身份,边境是我们处身的环境,这就要求我们尽快转变观念,更新思维方式。”郭晖定定地看着陶然,良久才开口道,“放心,带着你过境的人是一个精通傣话、缅语、景颇话,就连傈僳族语言也比较熟练的人,又是缅甸国籍,经常出入国境线,各种情况都很熟悉。只要一路上尽量少说话,一言一行绝对听她的,保你有惊无险,一路无事,出入平安。不用犯疑虑了,等到明天早上见到了她,我还真担心你会产生死心塌地一生一世一直跟着她走下去的想法呢。”
五 李琳自幼多病,成长中一直让人感到朝不保夕,这让母亲年纪轻轻,就像傣族老妈妈一样,一双脚一天都不能不踏进奘房(傣寨里的佛堂,傣家人念佛祈福的所在),一张嘴没哪天不是几乎全天都在默念佛号,一颗心时时刻刻都在祈求佛菩萨保佑女儿病体痊愈,长命百岁。 生病的小李琳讨怜不用嘴巴呻吟、哭闹,而是眨巴着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无声地诉说。这让母亲的心头更是刀割般地疼,眼睛更是雨天的房檐一样止不住泪水,一有空就把心头肉抱在怀里,脸颊贴着她的小脸蛋,嘴里不住声地嘟囔:“宝贝,妈妈的心肝肉!你倒是哭哭,闹闹啊,你哭哭闹闹妈心里头也会好受一点!像这样光转着眼珠子看着妈,你让妈妈怎么受得了?” 体弱多病的李琳进了学堂后,同样体弱多病,从小学入学到高中毕业,每个学期都总少不了要进几趟医院,可她天资聪颖,学习成绩硬是没落下。小学读完顺利升入初中,初中毕业顺利升入高中,高中毕业后,大学录取通知书也如期而至。不曾想,手握那张多少少男少女梦寐以求的通知书,她不是欢呼雀跃,而是站在父母亲跟前,一脸无助地问:“老爸,老妈,这大学我不去念咯可以?” 她长那么大,父母亲一直满头满脑都是她总也生不完的病,满脸都是总也解不开的愁苦,还真没看出他们的女儿思维与旁人就是不一样,只当她说她不想去读大学,只是在他们面前撒娇,或者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药罐子里边泡了十多年,才泡到那般大,十多年来日日陪伴夜夜庇护着,尚且挂肚牵肠。突然间,她就要独自到异地他乡求学,让他们如何舍得,又怎会放心?当通过一阵违心的劝说,确知女儿的的确确无心继续学业,他们有多少庆幸就有多少惋惜,有多少宽慰就有多少不忍,可心头的滋味他们实在已经赶不及细细品味了——既然不读书了,就该安排就业了! “以前历来都是你的原则重要,你的声誉重要,可现在比起琳琳一辈子的饭碗,在我看来,这些什么都不重要了!老头子,跟了你一辈子了,从来没有让你做过违心的事,眼下这个事,我说什么也不会再由着你。你要是还不哼不哈,就别怪我去找你的领导,找你的下属。不管怎么说,女儿的工作我可就指着你了。”母亲一开始就开诚布公,表明了态度。 父亲什么也没说,可心底里的思想斗争也一下子就翻江倒海,直接进入了白热化程度。 事实上,用不着父母亲为难,获知李琳无心读大学,提早面对就业问题,一班子本来也很讲组织原则的叔叔伯伯们已经自发地行动起来了。抛开和父亲的情面不说,就算只冲着李琳的乖巧,只冲着李琳的招人疼惹人怜,只冲着李琳的人生,他们也都觉得为李琳安排一个适当的工作,他们都义不容辞责无旁贷。 李琳对就业问题的态度,又一次完全出乎了父母亲的意料:“老爸,老妈,你们都不消为难,也不消着忙,我根本就不有想过要找个工作领份工资过日子。我的愿望就是开个小店打理打理,这样一来,肚子填饱啰,日子也打发啰,不是多好咯?你们要是有能力成全我,我乐得捡个现成,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就自己出面找叔叔伯伯们求助,申请银行贷款。反正开小店做买卖也不会贴本,顶多就是赚得少点,还贷慢点。” 此后不久,边城服装市场多了一个“琳琳服饰店”,店里就只有一个相貌一般,却温柔娴静,娴熟端庄,话不多,可总是绽开着一脸温和的微笑的女孩打点。那,就是李琳。 说来也怪,小店自开业以来,生意就一直红火,而李琳也没有再闹过什么病。
六 陶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向郭晖提出质疑,并没有丝毫要郭晖取消计划收回成命的意思,换成是他,他或许会让一个朋友去做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就连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去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都绝对不会,更何况是朋友。将心比心,陶然觉得郭晖是他的老同事老领导,也是老朋友,他不会做的事,郭晖同样不会做。郭晖既然要他越境办事,相信安排足够缜密,不可能会有什么闪失的。他本来就喜欢刺激,乐于冒险和挑战,再说就像生活在战乱中的人渴望和平一样,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有时难免也会有亲身经历一次战乱未尝不是一件幸事的想法。更何况任务越是艰巨越表明郭晖信任他、器重他,当他是朋友,他陶然又怎么能推托、退缩、逃避呢? 从郭晖那里出来,陶然就把第二天的行程暂时先抛到了脑后。到边城后的第一单任务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他得要好好地犒劳犒劳自己。只是他的犒劳不同于别的人,总是离不开吃喝玩乐纵情声色,他历来乐于一个人徜徉在夜幕下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信马由缰,安步当车悠哉游哉。那时他会感到全身心的放松,获得一种彻底的释放,获取一份忘我的悠闲。来到边城后,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浏览过一次边城的夜景,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无牵无挂无虑无忧地彻底融入边城的夜景就是对自己一种最好的犒赏了。 时序已经进入了隆冬季节,边城的白昼依然不乏酷热。此时夜幕方临,华灯初上,习习凉风已经驱散了日间的炎热,给人一种初春或是晚秋的微凉。醉心于这份清凉,人们纷纷从居室里出来,涌到那几条被浓荫掩映着的街道上,使得街面上人流摩肩接踵熙来攘往,显得特别地喧嚣嘈杂。但陶然在与如织的人流共有一个清凉的夜晚的同时,却又超然于嘈杂和喧嚣之外,拥有一份恬然和宁静。一个人任何一个时间和地点的情绪都可以取决于环境、气氛,同时也可以取决于自己的心情。此时此刻,沐浴着拂面而来的清凉的夜风,就好像是被情人轻柔地抚摸着,陶然心情分外地恬静、舒坦。 走着走着,陶然蓦然抬头,“琳琳服饰”五个字样在霓虹灯的映衬下赫然入目,他不期然地想起了第二天的行程,觉得有必要置一身行头,于是抬腿就往里走去。 “老板,要买点什么子?”刚走进服饰店,一个女子迎上前来热情地问道。 “噢,不买什么,随便看看,就是随便看看。”陶然随口答道。 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女孩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声“请自便”就自顾忙碌去了。 陶然稍作留意,不禁眼前透亮。不是他发现了什么新款或是名贵的服饰,而是发觉几十平米的店铺里有西装,有休闲服,有傣族服饰,也有鞋帽和其它各式各样的工艺品。这些商品的摆放莫不井然有致恰到好处,就算是一双最为普通的夹靸(人字拖鞋),或是一条最不起眼的筒裙,看了后都给你一种赏心悦目的视觉感受。若是那当中的什么物件被随便挪了个位置,就又会让你感到怎么看怎么扎眼。总之,整个服饰店里所有的物件都是一个协调的统一体,使你感到你不是在购物,而是在鉴赏。 “老板,咯有看上点什么子啰?”正惊叹于店主的匠心巧手,刚刚那位女子又出现在陶然面前,用边城人特有的悦耳动听的话音问道。 “姑娘,请问你们老板在不在?我能不能见见她?”陶然问道,他已经在不自觉间认定了店主是个女性,并且是一个很出众的女性。 “老板有什么子只管跟我说就是啰,这个店里就我一个人。”女子笑吟吟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你原谅。”陶然没料到女子就是店主,为自己的问话感到唐突,连声致歉。 “老板,你又不有损坏我什么子,哪里用得着说那么多对不起、请原谅?”女子掩嘴一笑,接着说。 一听这话,陶然也才醒悟过来,心想:是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由自主地就冒出这么一大串对不起、请原谅来了?不知道眼前的女子就是服饰店的老板,再怎么说也算不上是一个过错呀?转而才又意识到自己是惊异于店铺里商品摆放的巧妙,急于要一亲这匠心独运的店主的芳泽,没想到急于想见到的人其实就站在自己可面前,因之而失态。自嘲地笑了笑,才定睛打量起女子来。 这一看不打紧,他感觉到眼前这女子倒是还真挺特别,挺出众的,尽管她没有天生丽质艳丽如花的容颜,也没有浓妆艳抹精描细挑,却于清纯秀丽间透出娴淑,于简洁中又透着端庄,让人有抑制不住亲近的欲望,同时又感到凌然不可侵犯。也只有像她这样的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的匠心、巧手,也只有有这样的匠心、巧手的人才能打理得出来这么一个新颖别致让人耳目一新的店子。这与其说是一个店主在打理、经营一个小店,还不如说是一个艺术家在摆弄一件艺术精品,她赋予了小店生命,小店又映衬得她卓尔不凡。 “不好意思,老板,我最近几天要到那边去,觉得穿着上应该有所考虑,偏巧我刚刚才从内地来,不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比较合适,能不能请你帮忙参谋参谋?”陶然不是没有生活阅历和社会经历的人,此刻在那女子面前却霎时变得无遮无挡。 “‘老板’二字愧不敢当,你就叫我李琳得啰。”女子明眸皓齿,又是粲然一笑,坦诚地说,“随乡入俗,筒裙、T恤、夹克,既跟环境协调,又能起到一定的自我保护作用,肯定都要有,还有旅行鞋也必不可少。” “行,都听你的,不过还得要请你代为挑选挑选。偏劳了。”陶然说。 当时不知觉,事后想起来,陶然觉得自己当时无异于一条鱼自个儿往砧板上跳——一副讨“宰”的嘴脸。设若换了个地方换了个店,断然难逃被宰的厄运。 李琳并不推辞,从头到脚打量了陶然一眼,不假思索地挑了一条蓝底白条纹花格子筒裙,一件白底蓝条纹T恤衫,一件休闲款夹克,一双旅行鞋,一双夹靸,一个挎包。随后又笑靥如花,燕语莺声地报上一个价。 陶然没有还价,接过衣物往挎包里一装就如数把钱递了过去。他不还价不是想要穷显摆,或是知道这价钱公道,而是无意间把她当成是一个久已熟识的朋友。实质上,她讨的那价也已经没有多少还价的余地和必要了。 店里还有不少客人,但李琳接过钱却没有急着走开,倒是陶然依恋地看了小店一眼,再看了看李琳,道了声谢转身就往外走。 “嗳,……”李琳急忙喊道,喊过了,等到陶然转过身来看着她,她却又欲言又止。 “怎么了?”陶然不解地问道。 “我都把名字告诉你啰,难道说你的你还要跟我保密嘎?”李琳定了定神,似乎是在下决心,随后才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叫陶然,陶瓷的陶,天然的然。改天一定前来赔罪,到时候可一定要赏脸啊!”陶然稍一愣神,紧接着感到有股异样的感觉起自心底,霎那间涌遍了全身,走近前去说。
七 阿莉是缅甸人,傣族,家住缅北拱罗小镇。 那里可不讲什么计划生育,人们莫不是能生多少就生多少,生下多少就哺育多少抚养多少,成群成群地生儿育女。 阿莉的父母亲没有超乎寻常的智慧,能持有与众不同的思想观念,超然于周围的环境之外,“耕作”上所作的努力也并不比旁人少,可惜生下阿莉后,就再也没能给她生产出一个半个弟弟妹妹来了。 一个孩子的健康成长,当然不能没有小伙伴的陪伴。没有兄弟姐妹,形单影只势单力薄,难免不被人欺负,父母亲自然不放心阿莉去跟街上找小伙伴们癫狂,只是也不好总把她关在屋子里。阿莉不喜欢跟小女孩们戏耍,倒反总爱和小男孩们撒野,偏是男孩女孩老相互排挤,一旦落了单,往往就被欺负得哭鼻子。担心她被欺负,母亲可没少强制规定不准她跟男孩疯跑,遗憾的是那规定总也落不到实处。在别的方面,阿莉从小千依百顺,唯独在玩耍和选择玩伴上却执拗得紧,从来不作丝毫让步。 其实小阿莉交友也不是没有原则的,在男孩堆里,她从始至终就只黏糊散团一个,成天成天一只手提着一角筒裙下摆,散团去到哪里她就追到那里。散团他们到草地上逮蝴蝶,她追着叫嚷:“散团哥,等等我!”散团他们去田里捉泥鳅,她叫嚷着“散团哥,等等我!”在后边紧追;散团他们上河边戏水,身后也还是有她一边叫嚷着“散团哥,等等我!”一边紧追不舍。散团去当小和尚,她三天两头跑倒奘房找散团。上学了,上学路上她一只手提着一角筒裙下摆在后边追着叫喊:“散团哥,等等我!”放学路上她嘴里喊着“散团哥,等等我!”一只手提着一角筒裙下摆在后边追赶。 叫着叫着,她把对散团的称呼叫没了。追着追着,她把自己追成了一个没哪个小伙见不是迈不动脚步的小美人。等到散团从了军,几年不见踪影,她才没了声息,反过来有了心事,做回了文文静静的女儿家。
八 初见面,陶然就不禁惊异于阿莉的美貌了。 那天,天刚麻麻亮,陶然如常起床,洗漱。洗漱完毕,他刚准备去叩响郭晖的房门,叫醒郭晖,问他当天的行程究竟是怎么安排的,却听得楼下传来两声车喇叭。从窗台上伸出头去一看,一眼就看见郭晖正从一辆吉普车上下来,仰起头招呼他下去。 “哇,陶然,看不出啊,看不出你还真会置行头!你这身穿着把化装的艺术都已经蕴藏在里头了,要是换了个人,保准把你看成是个经常出入边境做买卖的缅甸人。”当陶然穿着头天晚上服饰店的李琳为他挑选的那身装束出现在楼底下时,郭晖紧盯着他,连声称赞。 “阿孙,你看我这朋友像不像一个经常在口岸上行走的缅甸华侨?”郭晖指指陶然,又朝着车里的驾驶员问道。 “嘿,你还倒莫说,像!扎实像!真是像绝啰!”驾驶员看看陶然,也是禁不住一连串由衷附和。 “阿莉,你起了没有?”车开到友谊宾馆门前,郭晖照例叫驾驶员摁了两下喇叭。稍候,又放开嗓门朝楼上喊。 “郭老板,我早就等着你们啰。”随着一声应答,一道靓丽的倩影出现在门口。 事后,陶然一直在怀疑当时自己是不是被阿莉的艳丽给惊呆了。 阿莉绝对是陶然见过的女人中最为美艳的一个,个头属于是喜欢高挑的人看了不会感到惋惜过矮,钟爱小巧的人看了也不会觉得有失高挑的,完全适中的那种。身材则介乎于丰满和苗条之间,肤色白皙、细嫩得就如同轻轻一弹就会溅起汁液的凝脂一般。一双柳叶眉,一对丹凤眼,一只小巧的鼻子,还有那张对异性的目光极具强烈的磁性的樱桃小嘴,有机地搭配,使人感到就像是在观赏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一样错不开眼珠子。尤其是那一脸的笑意,更教人看过一眼,就没法不感到神迷心醉。 “这就是昨晚我跟你说起的那个缅甸柚木客商阿莉。这是陶然,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搭档。”郭晖为两人介绍。 “你好。”陶然谦和地笑了笑,又轻轻地点了点头,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去。 “你好。”阿莉相反绽着一脸灿烂的笑,落落大方地主动向陶然伸出手来。 “阿莉,车只能把你们送到铜壁关,这一路上陶然就只有请你多多费心关照了。” 郭晖的双眼自阿莉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都眯成一条线,不是他视力不好,要眯起眼睛凝聚视线才能看清,而是他一直在笑。与他喊“阿莉”这个称谓的语气联系起来想象,他那笑里再怎么说也都是讨好和献媚的成分居多。 “郭老板,这些你就只管放心得啰。”阿莉像是没有看懂郭晖的眼神,没有听清郭晖语气中在尽可能地显示亲昵的韵味,又像是要故意保持一定的距离,一口一声郭老板,那当中可以领略到的成分却又是除了礼貌就是尊重,再没别的。
九 散团比阿莉大两三岁,就住在阿莉家街对面。 散团的生父早在他还没出世时就过世了,他的继父是中国人,并且还算得上是个博学之士,早年间不知为何流落至此,在镇上的一所学校里教书。 继父与母亲结合的时候,散团刚开始记事。不用说,在散团的心目当中,继父不是继父,是生父。而继父虽说在与散团的母亲结合后还生养了几个儿女,可也一直都把散团当作亲生的长子来悉心培养。由此,散团虽说不是中国血统,自小受的却是中国文化的熏陶,虽说学历不高,可文化水平却远远不是可以用学历来衡量的。阿莉从小就那么喜欢亲近散团,其实从很大程度上说,最初是冲散团嘴里的中国儿童故事,冲散团身上某些因受中国文化熏陶,而与周围的玩伴几乎迥然不同的特别气息。 正应了那个典故: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继父给了散团良好的教育,相对丰富的学识,也是因为继父的失着导致了散团人生的失败。散团十八岁的时候,继父觉得以缅甸当时的局势,到军营里边历练几年,在战场上经受一番血与火的洗礼,散团的潜能才能有望得到最大限度的挖掘,人生也才有可能希望获得最大的成功,因此送散团参了军。 军队无疑是一个熔炉,可也是一个十足的染缸。在军队里,散团自然得到了应有的历练,但是在与毒枭的对阵中也见识了毒枭的财雄势大,在与军队里的某些败类交往中又见识了毒品的高额利润,开启了原本就不安分的他心里头不可开启的魔瓶,把不该释放的魔鬼释放了出来。家里只当他一直在军队里历练,其实他在军队里待了没几年,就玩了个金蝉脱壳,明珠暗投,踏上了走私贩毒的歧途。 按照原先的打算,在聚敛了相当的财富后,散团应该功成身退,以一个华丽转身称雄商界,可他根本就没有能够按既定计划金盆洗手,退出那条道。 在那条道上,散团是个隐形人,很多人知道有那么一个神秘的毒枭,可知道他散团就是那人的人可谓绝无仅有。很多人知道散团头脑活络,生意做得不错,年纪轻轻就赚了不少钱,却又同样没人知道他的产业几乎遍及缅甸几个大城市,实质上他可以说是富可敌国。 在多年后底牌被揭开之前,散团的成功不能说不惊人。
十 郭晖就在友谊宾馆门前与陶然他们话别。 送陶然他们的车和驾驶员都是郭晖跟他的朋友借的,再说到了铜壁关,他们要过境的方向再也没有通行的车道。十余个小时后,驾驶员把陶然他们扔在暮色苍茫的铜壁关小镇上,没作一刻停留,当即调转车头沿着来路绝尘而去。 阿莉跟镇上那家唯一的旅馆订了两个房间,又到一旁的小食店点了几道小菜,却并不坐下来等着上菜,而是叫上陶然先到街上转悠了一圈。 这其实只是个景颇族山寨,住户还不足百家,只不过是因为当地的乡政府和各个机关单位都设在那里,因而一条用不了十分钟就可转个来回的小街道,也就被人们称作是集镇了。 “陶,从这股到缅甸的拱罗有四五天的脚程,一路上除了一个叫红勐河的只有七八家人居住的小寨子,莫说是商店,就是连人也难得再遇到一个啰。路上用的东西我倒是都准备好啰,你自己要是还有别的什么子需要,也要趁早在这股买好。” 阿莉不是要带陶然去逛街或是领略边镇风情,而是要去备置行程中的必须用品。她轻车熟路,从街头走到街尾就买好了她所想要买的一切,再往回走时,她对陶然说。 陶然想了想,觉得其它也没什么,就是自己抽不惯外烟,担心到了那边买不到国产的香烟,为此买了几条“阿诗玛”。 小镇地方小,人口少,偏僻,落后,竟至一个娱乐场所都没有,而夜色却又出奇地浓厚,浓厚得松明、油灯和蜡烛联起手来也熔不开。天一黑,小镇就被夜色给完全凝固了,即令抬起了脚,也没个地方再迈出步子去。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尽了,阿莉也不征求陶然的意见,就径直朝旅店走去。 “阿莉老板,你们咯还有伴?”旅店老板见他们回到旅店,迎上前来问阿莉。 “不有得啰,就我们两个。”阿莉笑吟吟地答道。 “这次你要找几匹马肚?说清楚啰,我好帮你去找马哥头。”店老板又说道。 “这股明天咯有人要过去?”阿莉没有回答店老板的问话,而是问店老板。 “有,有三个,都是老妈子,约好了去拱罗那边走亲戚的。”店老板说。 “那就找三匹马肚啵。不过话可得说清楚,他们去几个人我不管,我就只认我要的三匹马肚钱。还是老价钱,一匹马肚一天三十块,顶多一天拢总给足一百块。倒是不要跟我也玩花样,马肚算一份钱,马哥头也算一份钱嘎!上回那几个马哥头不是找我呢麻烦,不过我今天想起来都还觉得那天他们真呢是相当过分。”阿莉申明道。 “阿莉老板,你莫误会,那是老板坏了规矩得罪了马哥头!你又不是晓不得我们景颇人,只要是他尊重我们,当我们是朋友,就是为他跟老虎豹子拼命也不有得问题。不过哪个要是看不起人,欺负人,不拿长刀跟他理论就算他走运啰!你脾气好,心肠也好,我们铜壁关寨子十几个马哥头哪个晓不得你阿莉老板?不要说我们呢人不会为难你,就算是有外人找你呢麻烦,我们都不会答应呢!”店老板急忙分辩道。 边镇遥远,旅店简陋,陶然被勾起了乡愁,心想当天夜晚是很难入眠了。心里头这样想着,刚刚要熄灭蜡烛上床,旅店的老板敲敲虚掩着的房门走进了房间, 旅店老板冲陶然谦和地笑了笑,友善地说:“老板,明天还要早起,要是不有得别呢什么子事就早点儿歇着啰。小地小方呢,天高路远,不有得什么子好条件,这房间已经是小店呢上房啰,只有请你多担待着点啰。上床前你只管把门闩上,把灯熄啰,反正也不有得几个客人,只要是阿莉和她带来呢朋友呢房间,空着床位我们也是从来都不再安排别呢客人呢。” “谢谢。”陶然说,“你们这里像阿莉这样的熟客是不是很多?” 店老板热情地回应道:“不多,不过这个倒也不是我们特别关照她呢原因。她虽然说年纪不大,又是个妇道人家,不过心肠就跟她呢相貌一样,扎实好。中国跟缅甸说是两个国家,不过我们铜壁关小镇上呢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那头都有亲戚。山高路远呢,来回一趟十来天呢脚程,亲戚朋友之间走动一次不容易,阿莉每进出一趟,边境两边都有不少人要托她带口信,她从来都不推辞,也从来都不有耽误过。捎句口讯不压肩膀也不拖脚杆子,不过要是不有得那份好心肠,那话也就不一定给你捎到啰。你给我一点光,我就一定要还一份热给你,我们景颇人什么子都缺,就是不缺这份心。感念她的人多着呢!” 店老板的热情大方豪爽耿直引发了陶然又一个问题:“那阿莉刚刚跟你说到的马肚是回什么事?” 店老板笑着说:“你说马肚嘎?我们说呢马肚就是你们说呢骡马牲口嘛!这股到拱罗要足足走四天多,有钱人哪个愿意吃那份苦头一步步呢走?不想走路,又不有得车坐,只有骑马肚代步。还有这四天多呢路有三天多是在原始森林里头钻,林子里多呢是野兽,人多势众呢,那些野畜牲看到了也会远远呢就避开啰。” 陶然说:“不是,我是问你刚才你们谈论的工钱的事。” 店老板这才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又热情地介绍道:“哦,你是说这个事嘎?马哥头照料牲口,也是向导,保镖,不过一般来说一匹马肚一个人合起来就算一份工钱。只是有些内地大城市来呢人看不起我们边疆民族,说话做事呢时候不注意都不说啰,还故意伤马哥头呢面子。马哥头气不过这种人,就想方设法叫不懂得尊重人呢客人多付一份,甚至多付两份工钱。他们倒也不是希图那点钱,就是晓得做生意呢人最心疼呢就是钱,你说话伤我心,我也要你多付钱让你心疼,算是一报还一报。前几天阿莉过来呢时候,跟她一起回来呢几个外地人,就着几个马哥头扎扎实实收拾过一次,刚才阿莉说呢就是这台事情。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算是运气好,遇到开明呢人啰!要是刚好碰到脾气不好呢二杆子,你就是给他钱,他也不会要你呢,一个不高兴,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把你拉下马,再几脚把你踹翻,丢在黑咕隆咚呢原始森林,自己骑着马肚走自己呢!” 陶然觉得马哥头这样做的确有些不合适,不过也是那些人咎由自取,自找麻烦,笑了笑接着问道:“听说那头三天两头都在打战,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碰到散兵游勇。还听说那些当兵的见什么都要,要是不给,他们就抢,是不是真的?” 店老板有问必答:“这段时间倒是不有听说在打战,至于路上那些当兵呢,你就不消担心啰,当兵呢再凶,他们也要看对象呢。阿莉是傣族,不过缅甸话景颇话傈僳话她都满口,还又是那边呢国籍,熟人也不少,不管是老山兵还是政府军都不会难为她呢。” 送走了店老板,陶然闩门,熄灯,上床,有生以来头一次置身在遥远的山寨那静谧的夜里,自以为会失眠的他很快就被夜空里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和一两声夜莺的歌唱送入了梦乡。
十一 当年小阿莉像个小跟屁虫似的一直在散团身后撵着,那是因为她够执著,可又不并不仅止于此。 “散团哥,等等我!”听到阿莉焦急的叫嚷,散团就止不住停下来看她那一边喊,一手提着一角筒裙下摆娇喘吁吁地追赶的样子,一看到她那娇憨样,散团就禁不住笑。停下来,不就等于是在等她吗?冲她一脸欢笑,不又等于是高兴吗?一听到她叫唤就高高兴兴地停下来等,那不摆明了就是鼓励她叫嚷,鼓励她跟着吗?她还能不越叫越起劲,越追越欢实吗? 散团自小在同伴们面前本来就是个角色,虽然说他似乎从来都没跟谁撕扯得不可开交地耍过横,可他捏紧拳头,就那么横眉竖目地一站,还就真有一股子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再说啦,但凡小蒙童都有顽劣的天性,都蛮横无理,那只不过是大人对小孩的偏见、成见,哪个小孩子家心里会没有一本明白帐?无非是此明白与彼明白难免会有所出入罢了。散团在同伴们看来都慷慨、仗义,还是很受欢迎的,谁会有事没事跟他过不去?阿莉这女孩烦归烦,可她是冲散团来的,既然是冲散团来的,是接纳还是驱逐就该由散团自己决定,既然散团乐意让她跟着,他们又怎好再把她与同别的女孩等同起来对待呢?既然投奔男孩群落是得到了男孩们的默认的,母亲担心阿莉被男孩们欺负岂非纯属多余? 打小被阿莉“散团哥”“散团哥”地叫唤着,小散团心里头说不出地甜蜜。后来阿莉在这个称呼上用了减法,“哥”字没了,少年散团虽说对情爱还懵懵懂懂,但心底里非但没有失落,相反更欢实、甜美。及至继父要他去军队历练,散团已经情窦初开,自然对阿莉难分难舍。可是在逆反心理泛滥的年龄,他对继父仍有崇拜情结。既然继父说他该去从军,他就坚信自己该去从军;既然继父说人既生于人世间就要有理想有抱负,他就坚信自己该有理想有抱负;既然继父说男子汉大丈夫不可儿女情长,他就坚信自己该给自己的情感在心里腾出一块妥善安置的位置。 “阿莉,现在你已经开始管我叫散团,不再像以前一样叫散团哥,这说明年纪小归小,有份情感你已经懂得啰。有个事我今晚上一定要搭你说清楚,你听好,我倒是只说一遍嘎!”成行的头天傍晚,散团在椰树成林绿草如茵的河滩上,郑重其事地对当时年仅十六七岁的阿莉说,“我已经让你追了我整整十年啰,这是一笔债,你要加倍偿还我,让我反过来追你一辈子!只是我要去当兵,明天就走,这几年你哪股都不准去,搭哪个都不准好,一定要好好等着我回来追你!” 阿莉是等着散团,但是没让散团追他,几年后散团回到拱罗还没多久,她就嫁给了散团。 那份爱,是一份打不散拆不开的爱,那份情,是一份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情。成了家后,小俩口都爱得诚惶诚恐,爱得战战兢兢。婚姻太美满,他们怕洒了,生活太甜蜜,他们惟恐成分产生些微的变化,那甜酽了,或者是淡了。 有天晚上,阿莉躺在散团怀里,莺声燕语地说:“散团,你说,我们咯会是在做梦?” 散团在阿莉额头上印了一个甜蜜的吻,尔后才笑着说:“这还不简单,你在我身上掐一把不就晓得啰嘎?” 阿莉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子是掐你,不是掐我自己?” 散团伸出食指,戳了戳阿莉的鼻梁:“你真憨,还会为什么子?就为我也担心这是在做梦嘛!” 阿莉禁不住又娇嗔起来:“嗯,你坏……” 散团自然也不想要阿莉知道他阴暗的那一面,不过,他纵然轻易就瞒得过全世界的人,可再小心也隐瞒不了与他相濡以沫肌肤相亲心有灵犀的爱人,阿莉终归还是察觉到了。 阿莉不把散团在暗中从事的勾当看作是危险,而是看成了一颗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原子弹,一颗足以导致世界末日的原子弹。世界末日的危机激发了温柔娴静的她也概莫能外的女人本能,撒泼耍赖,寻死觅活这些女人的绝活,一招招一式式莫不都一次次加以反复使用。无奈散团体外被一股无形的绳索束缚着,体内又有两个灵魂,一个是散团本人,另一个是魔鬼撒旦。散团是她爱到骨子里也爱不够的爱人,会对她惟命是从。可是散团对那股无形的绳索无可奈何,加上那魔鬼撒旦是任谁也主宰不了,任谁也降服不了的,更何况她一介把眼泪当作无攻不克无坚不摧的核子武器使用的弱女子? 绝望过后,擦干了眼泪,阿莉又变成了一个坚强的女人,可敬的女人,虽然狠不下心来毅然决然与散团各奔东西,可再也不用散团的一分钱。用出嫁时父母亲给她塞箱底的一丁点体己钱做本钱,雇请马帮走私柚木方,频繁跟随马帮穿越原始森林,穿越中缅边境,有时也上泰缅边境与人合伙倒腾檀香木和紫檀木,惨淡经营。 散团没辙,只有舍而求其次,为了让阿莉经营得不是那么艰难,曾试图直接给阿莉大笔资金投入,也曾试图变通一番,暗中资助阿莉的买卖,可都被阿莉彻底地拒绝了。阿莉非但不接受散团在资金方面的帮助,甚至连家用都用她赚来的钱来支撑。她不甘心离开散团,不舍得离开散团,但她必须让散团清楚地知道她憎恶毒品,痛恨他的贩毒行为,唾弃他贩毒得来的财富。她要用自己的万般辛劳刺痛散团的神经,尽可能促使散团为了怜惜她而改邪归正。她也在试图用幼小的爱子来拖住散团,使散团没有时间和精力参与罪恶勾当。她哪里知道,知道她的对手其实不是她的爱人,而是捆缚在爱人身上的无形的绳索,是附着在她爱人身上的魔鬼,她就是做出再多的努力,那也是根本就于事无补的。
十二 陶然是被阿莉从梦乡里叫醒的,等到他洗漱完了,小马队早已把事情都料理停当,就等他了。马哥头是只来了三个,可骡马却足足有六匹,不是同行的三个老妈子雇请的,也不是马哥头为了多诈阿莉和他的钱而把马匹数量翻了番,只是多留了一份心眼。反正这马匹照料一个是照料,照料两个也只是个照料,多三匹马,既可以捎带他们随行的诸如露宿用的毯子和食物等物品,路上走累了也可骑上一程,要是路途中能遇上过往的客商那不是天赐赚钱的良机吗?虽说遇到这种机会的几率很小很小,但是有准备总比没准备要好,机会永远都只属于有准备的人。 陶然对阿莉多雇请一匹骡马表示不解,阿莉告诉他,一来随身的东西虽然不重,但路途太遥远,清晨启程时只当一包棉花的物件,到了人困马乏的时候就成了一座山了,空出一匹马肚可以捎带这些随身物品。二来要是路上有哪匹马肚体力不支了,也可替换替换,免得耽误了行程。 说话间,一行人马踏着晨露启程了。 陶然自小没有骑过马,新奇之余对骑马表现出相当浓厚的兴趣,给三个马哥头一人散了支香烟就准备上马。 阿莉无声地靠近前来拽了拽他的衣角,朝他挤挤眼,看看三个已经点燃了香烟的马哥头,又看看三个老妈子。 陶然琢磨着她是不是在示意他,那三个老妈子也抽烟,要他给她们散烟,也就走上前去一人敬上一支。 那三个老妈子果真笑吟吟地接了过去,并且当场就点燃,一口接一口美滋滋地吸了起来,竟是连烟子都不吐一口。 阿莉看着陶然赞许地笑了笑。 事后,阿莉告诉陶然说傣族女人很少有抽烟的,而景颇族女人上了一定年纪却又几乎没人不抽烟。并且,“烟酒不分家”是边地各个少数民族的信条,要说是别的什么吃食,你不高兴请一旁的人跟你一道品尝那也没什么。只有这烟和酒,要么你干脆就别抽别喝,要抽要喝就得要见者有份,否则就是对人不礼貌。如若请的请,不请的不请,那就更是冷落人、鄙视人。 看着陶然骑在马背上兴致勃勃喜形于色,阿莉掩着嘴笑,三个马哥头和三个老妈子则不时瞅上他一眼,又暗自乐呵一会儿。 初上路时因为离寨子比较近,高大的树木基本上都被砍伐光了,漫山遍野目之所及都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灌木丛间又是松软厚实的苔藓地衣,林间的路也相应宽展平缓。走不到一两个小时,苔藓仍旧厚厚实实,灌木丛仍旧密密麻麻,只是头顶上的参天古木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走着走着就彻底看不到蓝天,也见不到一线阳光了。路也是越走越窄,到后来就完全被过江龙、山芭蕉和龟背竹等热带藤蔓植物掩没了,要靠三个马哥头轮流挥动着长长的户撒大砍刀在前边披荆斩棘地开路。扑鼻而来的清新的山岚夹杂着草木的清香,让陶然感到心旷神怡。刀劈藤蔓枝叶的声响,人马身躯拨弄枝叶发出的声响,还有脚底下朽木枯枝的断裂声,都在遮天蔽日的密林间传得很远,很远。担心引来凶猛的野兽,引来缅甸内战的散兵游勇残兵败卒,招致无妄之灾,陶然又不由得心都提到嗓眼。不错,他是没忘记头天夜里旅店老板曾经跟他说过,说有阿莉在,就足以让跟她随行的人免受兵灾侵扰,可他就是止不住往最坏处想。 “陶,下来走一阵啵!”阿莉无疑是看出了陶然的惶惑和不安,于是出声招呼道。 “阿莉老板,上路都快三个钟头了,你怎么还不上马?”陶然从马背上下来,问走近前来的阿莉。 “陶,你真呢到现在还晓不得这个道理嘎?”阿莉听了后定定地看了看陶然,止不住一阵乐呵,临了才又反问陶然。 “不知道啊!”陶然茫然地答道。 “难道说你不觉得身上有哪点不舒服嘎?”阿莉莞尔一笑,又问。 “没有啊!”陶然先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继而感到臀部,尤其是尾椎部位刺痛不已,禁不住双手抚着臀部就“哎哟”一声叫唤起来。 阿莉看着陶然那龇牙咧嘴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静谧的密林间一阵又一阵回荡着她那银铃般的笑声。 紧接着,同行的人也一个接一个会心地开怀大笑起来。 笑够了,阿莉才擦擦眼角的泪花,看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陶然说:“陶,你看马肚背上这鞍架不是骑鞍,是驮货物用呢,就算是骑鞍,还是精致呢骑鞍,这山路一下高,一下低,一下起,一下落,骑在马背上不停呢颠簸摩擦,那也耐不住多久呢!不怕慢,就怕站,赶长路经不得歇息,更经不得长时间歇息,雇这马肚说穿了也就只是为着到了实在走不动呢时候骑上一阵子,缓缓神解解乏。一上路你就上了马背,要不是你第一次来这股,对什么子都感到新鲜,还又害怕这样又担心那样呢,分了神,又咋个会一口气骑得了三个钟头呢路程?” 陶然苦笑着说:“我说阿莉老板,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莫不是存心要看我陶然闹这笑话吧?” 阿莉看着陶然苦脸蹙眉的样子,禁不住又乐了:“我要是说啰,不让你自己试试,你也不会相信。就算是可以不骑马,心里头还不得要骂我:这个老缅婆,有马肚不给骑,晓不得安呢是什么子心?我不有事找事,讨骂搞什么子?” 陶然没有继续这一话题,而是忧心忡忡地说出了心头的隐忧:“阿莉老板,几位师傅,照我看大家还是小声点好。最好是不要说话,引来野兽引来老山兵招惹了祸端,到时候就怕是想笑也笑不出来啦!” 有个老妈子看着陶然说了句什么话,几个人都又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一路走来,陶然也知道在他这几个同伴中,阿莉这个缅甸人是讲得一口再流利没有的汉语,相反是另外几个同胞听是都能听,可偶尔来了兴致要凑凑趣,说上一两句汉话居然就十分艰难。 此刻那老妈子讲的无疑又是景颇话,陶然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回过头去问阿莉:“阿莉老板,这位老人家在说什么?” 阿莉翻译道:“她说像你这样子胆小,咋个过得了红勐河?翻得了拱果山?到了那边还得要再回转来,那不是更要你呢命啰嘎?叫你到了那边就不要再回来了,就在那边娶个媳妇安家落户算啰。” 陶然听了后也笑了。笑了笑才调侃道:“行啊,那就只有请阿莉老板做我的媒人了。” 阿莉说:“好嘛,好嘛!只是配得上陶呢人怕是不好找啵?” 一个老妈子插话道:“我看,你俩个就相当般配。” 阿莉不愧是久走江湖的人,什么话都敢说:“陶,你看呢?要不然,你干脆就嫁给我算啰?” “别,别,别。像你这样漂亮的媳妇,说什么我也不敢娶。娶了天仙一般美貌的媳妇,就算是天天守着,我也担心会被人给抢走了。在我看来娶美女做媳妇的人都是自讨苦吃。” 陶然连声说,看他那很认真的神情,不像是在说笑话,而是在掏心窝子。 阿莉没有接腔,这才相识一天时间,可她分明感觉到陶然和郭晖完全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郭晖在人前人后都总是很难合上嘴,而陶然很少张口讲话;郭晖虚伪,嘴上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套,而陶然实诚,想什么就说什么;俩人都说她漂亮,可郭晖对她的美貌垂涎欲滴,像老猫觊觎小鱼一样紧盯着她,让她感到一不小心,随时都有“葬身鱼腹”的危险,而陶然在听了她那句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些联想的玩笑后,居然会是这种反应。她已经认定陶然是个值得交往的生意伙伴,只是嫌陶然有些胆小怕事。 陶然也没有再将谈论继续下去,他想起了那个边城之夜,想起了琳琳服饰店,想起了亲手为他挑选这身穿着的店老板李琳。想到这里,他心里感到有些茫然,茫然中的他似乎渴望能够再次见到李琳,茫然中的他似乎很想践行那晚临别时的戏语,茫然中的他似乎更担心到时候自己发出邀请会被李琳拒绝。他还从来不曾对哪个女子如此在意过,并且是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 马哥头和老妈子受生活环境的影响,自小练就好脚力,再加上马哥头爱马,老妈子惜财,不用说自然是全凭一双脚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一路上,阿莉也很少上马背,除非是遇到上高山爬长坡,怕体力消耗过大,否则基本上不骑马。陶然臀部已经被磨痛了,尾椎部位甚至已被蹭破了皮,也宁愿一拐一瘸地一路跟在阿莉身旁,除非迫不得已已是不愿意再骑马了。这样一来,倒是和刚上路时很少说话恰恰相反,跟阿莉一路走一路交谈,阿莉向他介绍缅甸的风土人情,讲述她们怎样上泰国进口货物过境出口给中国,也讲缅甸政府怎样控制国宝之一的柚木资源的采伐,她们又怎样视资金情况或是好几个人合伙合法经营,或是一两个人小打小闹暗地里用骡马驮运走私贩卖。陶然也应她的请求讲述他家所在的城市,他的学生时代,他参加工作后的情况,少不了也讲到了他包括郭晖在内的不少同事。讲着,听着,听着,讲着,都忘记了疲乏和劳累,忘记了疼痛和惧怕,同时还各自都长了不少见识。 走着走着,本来就因为参天古木和林间藤蔓、灌木丛枝叶,层层遮挡而显得阴暗的密林间,光线显得越来越昏暗,越来越微弱,最后归于一片漆黑。 陶然原先是得到同伴们一再的承诺,说天黑之前一准到达红勐河寨子,因而一次次欲言又止,耐着性子没出声催问。此刻见天已经黑尽了,红勐河寨子却还连个影儿都没有,再也没办法按捺住心头的焦灼了:“阿莉,你们不是说在红勐河借宿,天一黑准到吗?怎么都到现在了还连点儿火光也看不见,连声狗叫也听不到?天,这可如何是好,黑灯瞎火的,要知道这是原始森林,而不是市区不是城郊,就连乡下也不是!” 阿莉在黑暗中听得陶然压低声音一连串地埋怨,止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过后了才说:“陶,那不是火光是嘎?你再往前走几步要是还听不到狗叫,我阿莉就学狗叫讨你开心。” 话音刚落,果然就有一簇火光闪现。再往前一小段路,果然就有一个黑影猛然蹿了出来,朝她们“汪汪汪”一阵狂吠。 尽管是循着被藤蔓遮没了的路径走,穿越这几天行程的原始森林,嘴里不说,谁不是在白天里都随时捏一把汗,哪有人敢在夜间赶路?要不是深知此时此刻能够准确无误地赶到这里,马哥头们早在黄昏前就歇下脚来提早行动,赶在天黑之前把安营扎寨的工作给拾掇停当了! 整个红勐河寨子也没几户人家,全都是景颇族,家家户户都住的是竹楼,楼下是贮存枯柴和杂物的,楼上住人。住得也颇具风格,中心位置是个火塘,火塘里几段硕大的枯木,边上铺几张破篾席。烤火、闲聊、吃饭和睡觉都在这几张铺在火塘边的破篾席上,也不分什么男女老幼。 阿莉和几个马哥头都跟借宿的那家人溜熟,一进门,就着昏暗微弱的火光,相互就都认出来了,彼此热情地打招呼,接着就叽里咕噜喋喋不休地交谈。阿莉一边谈笑,一边从行囊里捞摸出一袋约摸三四斤重的食盐递给主人,一屋子人见状莫不喜笑颜开,匆匆忙忙地给他们拾掇晚饭。就那么一小袋食盐,七八个人的小马队竟然就混了两餐饭。只是那饭就没什么特别了,两餐都是红米焖锅饭,下饭菜也都是煮烂了再捣成泥的山芋糊糊。听阿莉介绍说,这个寨子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七百三十餐饭,餐餐吃的都是这。
十三 为庆典的事,郭晖可真没少下功夫。 工商、税务、海关、开户银行等有关部门,需要经常接触的科室科头科员固然不用说,就是在边城数得着的商号有分量的经理和业务员也请了不少。为此,郭晖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并且,为了让员工们趁频繁穿梭在宴席间照应之机与那各路神仙套上个见面情,他也不到酒店包席,而是就在商号上设宴。 这样一来,为筹备庆典,直忙到头天夜里,郭晖才有了时间集合员工,准备安排次日的应酬事宜。 “郭经理,除了董韵,所有的人都来齐了,你有什么子需要交代呢,只管吩咐就是啰。”把人召集好了,陈永林恭恭敬敬地对郭晖说。 “那董韵为什么没来呢?难道说商号上现在还有什么事要比明天的庆典都重要吗?”郭晖不悦地问道。 “不是,不是,郭经理,你莫误会!陶师准备安排董韵干会计,只是董韵对会计呢事两眼一摸黑,只好给董韵找了个老师,让她强化学习,在尽可能短呢时间内熟悉业务。不单只是今晚上,董韵每天一吃过晚饭就要到她呢老师那里报到呢。”陈永林见郭晖很不高兴,急忙解释。 “什么?陶然要叫一个一点基础都没有的人当会计?”郭晖脱口就问。 一句话才出口,郭晖已经意识到对此不便多说,吃惊归吃惊,还是没有继续董韵干会计的话题,而是接着问道:“那么你呢?你叫陈永林是吧?陶然有没有说要安排你干什么?” 陈永林觉察到了郭晖的情绪变化,为了缓解气氛,陪着笑答道:“郭经理,还不有具体安排呢。陶师只是叫我多熟悉报关业务,还有多了解市场多结识客商。” 郭晖听陈永林说完,顿了顿,才又问道:“那也就是想叫你干报关员了。你以前在哪个商号?干报关员干了几年啦?” 陈永林腼腆地回答:“郭经理,不好意思,我从学校出来还不有多长时间,你是将要第一个发工资给我呢人。至于报关业务,这几天已经在接受培训。郭经理,请你放心,我会卖力干,不会让你失望!” 郭晖的脸完全阴沉了下来,稍加克制,对屋里的人环视了一遭,毫无感情色彩地说:“该不会都是才踏进社会的人吧?你们都自己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我说的是工作经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结果还是陈永林代他们作答:“郭经理,你说对啰,他们搭我一样,都是才踏进社会呢。” 不等陈永林把一句简短的话说完,郭晖就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良久,连眼睛也懒得睁开,缓缓地说:“算啦,没什么事啦,你们下去吧!” 第二天,商号的庆典如期举行,只是郭晖羞于让他那些他觉得比白纸都还苍白的员工和宾客们相见,把他们都安排在后厨打杂。陈永林他们已经意识到事态有些不对劲,不过没想到事态的严重程度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一直都在等待着宴会结束,等待着郭晖来跟他们见面,等待着向他们敬畏有加的老板献上几个良好的祝愿,改善一下关系。哪知道,郭晖把最后一拨客人送走后也出去了,当夜没有再回到商号。 郭晖真的被气坏了,不是被陈永林他们气的,他觉得生那班青皮核桃窝囊废的气根本犯不上。他气的是陶然,他觉得这件事陶然真的是办得太有失水准了,跟原先在单位上的表现简直相去天壤。其实不是陶然在处理这件事上水准与原先天壤相别,而是他和陶然对经营商号的观念有云泥之别。陶然认为要想让一个新建的小商号在竞争激烈的边城商界立足,没有一个良性循环的发展轨道是无法达成的,商号的员工光有业务能力是远远不够的,除了很强的业务能力,还得要让他们把商号当作自己的家。而要想让商号的员工具备这样的素质,最好就是让员工们与商号一起成长。白纸头上好着墨,特意挑选这批人,他已经做好了精心训练他们的最充分的思想准备。而他郭晖却觉得经营商号要的是一班子有很强的业务能力的员工,但这种样的能力必须是他们本身就具备的,是他们求职应聘的资本。商号聘用员工,标尺只有一把,那就是考核能力,如若在实际操作当中发现原先的能力考核有误,应当做的就是及时辞退,另请高明,没有时间,同时也不该负培训业务能力的责任。他就不想想,陶然的观念或许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不过,要是每个商号的抉择者都像他一样地想,并且都照着这种想法去做了,那么他的商号也是不可能招聘得到能为所用的业务员的。因为业务员本身有多大的能力,肯定也要求有多好的发展平台,支付多高的薪金,他用什么做资本跟那些财雄势大资格老的商号竞争呢? 郭晖生的是陶然的气,可是恨铁不成钢,难免在陈永林他们面前总是阴沉着脸,什么都不想说。这让陈永林他们一见到他,就手足无措,无所适从,直想躲得远远的,现实却又不允许他们这么做。为此,商号的气氛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陈永林他们就像溺水的人渴求救命稻草一样,无时无刻莫不迫切地盼望着陶然回到边城,回到商号。不是他们不知道郭晖才是商号的老板,而是他们渴望一份安稳,把希望寄托在了陶然身上。
十四 红勐河河宽不过十余米,河面被参天古木如伞如盖的树冠盖得严严实实,河两边守护着的也是古木树干为桩,灌木、藤蔓、荆棘作篱,两道浑然天成的篱笆。河水落差很小,刚好能够把坠入河里的落叶和枯枝往下游清理输送,没有激流没有漩涡也就没有深潭,河心水深都只是刚好没过膝盖。河底每块石块上无不缀满少女秀发般柔顺的青苔,在水流轻柔的抚摸下悠悠扬扬地拂动着,其间不时可见鱼儿成群结队游弋。水流平稳缓慢,流淌得无声无息,以至于陶然在河边寨子里的竹楼内足足睡了一宿,居然没听到过水声。 翌日早起,寻觅小解处,陶然才发现了小河,犹如少女春睡般恬静的小河,他看得不由痴了。良久,他才又把目光移向了寨子方向,七八户人家,七八幢竹楼就坐落在一块不足十亩的露天下,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莽莽森林。那竹楼低矮破旧得就像是内地山间农户看守西瓜地的茅草窝棚,没有牛羊,也没有猪鸡,除了蓬头垢面,赤裸着上身,下身也只用一条肮脏破旧的筒裙随意围住的人,可以看到的生灵就仅仅是一两条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马队,注视着密林,守护着竹楼的狗。一看之下,陶然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与世隔绝的天之涯,海之角。不由得又呆了。 红勐河就是那个地段的中缅界河,出了红勐河寨子的竹楼,蹚过了水深没膝的红勐河就是缅甸地界了。 一过界河,人们不再高声谈笑,甚至于很少再开口说话,就是偶尔讲上几句,也莫不是压低了声音。一时间气氛变得极为沉闷,除了马蹄声脚步声和他们自己拨弄枝叶的声音,就只有几匹牲口全然不顾惜人们的心情,时不时就放肆地喷上两声响鼻。 昨天在国境内赶路,几个人无所顾忌地欢声笑语,陶然尚且担惊受怕。眼下林子更密,光线更暗,树上的苔藓更厚更长,脚底下的腐殖土更松更软更厚实,并且已经真真切切地知道是异邦地界了,气氛又一下子变得如此压抑、沉闷,他的心不由得又提到了嗓眼。 陶然压低声音问道:“阿莉,不是说不管遇到什么兵,你都能够从容地应付吗,怎么现在连你也大气都不敢出了?” 阿莉柔声细语地安慰陶然:“陶,你不消担心,不怕事呢人不见得就要喜欢惹麻烦嘛,你们不是经常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嘎?” 陶然苦笑着说:“阿莉,你叫我别担心,可我能够不担心吗?” 阿莉还是笑吟吟地说:“你可以相信我,真呢。再说就算是我不有得这个本事,到了这个时候,你担心也不有得什么子用啰。你说咯是嘛?” 见陶然无语,阿莉又接着说:“其实,你也就只是缺少一个缅甸身份证,不会讲缅甸话,要不是呢话,你这身装束咋个看就咋个像个土生土长呢缅甸人。可话又说回来啰,缅甸也有不少景颇族、傣族、傈僳族和德昂族人不懂缅甸话,再说这边又不会像你们中国境内,动不动就查证件。从现在开始到你回到中国前,你只消做到一点,那就是在人多呢地方尽量不要说话,最好不说话。至于说遇到盘查咋个应对,这就完全不消你担心啰。” 一行人在异邦原始森林里穿行了差不多整整一天,陶然手心里也就捏了一整天的汗,一路上却是连人影也不曾遇到过。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正默默地埋头赶路,有两个穿军装的荷枪实弹的人仿佛从天而降,又好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突然就出现在他们前头被藤蔓枝叶掩没了的路心。 陶然感到脑袋里“轰”地一声,随即气血上涌,紧接着又浑身冰凉,一瞬间透了一身冷汗。留意同伴们的反应时,却见其余几个都停下了脚步,陪着笑脸侧身站在边上,阿莉则绽着一脸灿烂的笑,正要越过几个同伴迎了上去。 因为担心遭遇散兵游勇,横遭灾祸,一路走来,陶然两只手始终都各捏着一把汗,突然看到路被两个当兵的拦住,更是透了一身冷汗。可看到阿莉迎上去,不假思索就毫不犹豫地抢前几步,一把拉住阿莉拽到自己身后。 陶然的举动让阿莉好生感动,她想,不管她遇到任何危险,要是散团在场,相信散团都必然都会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给她以最周全的保护的。但那毕竟只是相信,而陶然却已经在这一刻真正地做到了,并且只是作为一个才结识没几天的生意伙伴。不错,面对几个山兵,她根本不需要谁来保护,可作为一个女人,她还是禁不住直想为陶然的举动而泪流满面痛哭流涕。在她心底里,原本有两个男人植着不可撼动的根基,那是父亲和散团,给了她生命,又含辛茹苦抚育她成长的父亲,在成长中给予她频繁呵护,成年后又给予了她倾心爱恋的散团,从那一刻开始,就又多了一个陶然。在她的心底扎那么深的根,父亲和散团都花费了十数年的时间,而陶然却凭借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在一瞬间内就达成了。 当然啦,当时情况特殊,担心山兵产生误解,引起事端,阿莉没有对陶然做出任何感激的表示,甚至都不及多想,就急忙悄声说:“陶,赶紧让开,事情不有像你想呢严重!放心,我几句话就会把他们打发走!倒是你不让我上去呢话,反而会惹麻烦呢!” 陶然从挣脱他的力道上分明感到阿莉的态度极为坚决,同时也觉得她说得在理,于是顺从地松了手。 阿莉这才又微笑着咕噜着迎上前去,那两人不知跟她交谈了些什么,脸上的肌肉渐渐松弛,握在手上的枪也挎到了肩头。再聊了几句,退到边上做了个“请”的姿势让路放行了。 再往前走不到五六百米,阿莉说刚刚才遇到过当兵的,相比之下再安全没有了,再说时间也差不多了,今晚不走了,就在这儿露宿。 几个马哥头听了,也不用阿莉吩咐就自行忙碌了起来,纷纷挥动砍刀,仅仅十余分钟就清理出一块一二十平米的空地。空地上赫然现出一堆篝火的残骸,显然是先前也曾有人在这里燃起篝火露宿过。 再往下,马哥头们又合力从附近搬了一大堆粗大的枯木堆放在一旁,再拣几段用朽枝枯叶在篝火残骸上引燃篝火。阿莉和两个老妈子则折了不少树枝树叶,沿着火堆边上铺了厚厚一圈。陶然知道那些枝叶如同头天晚上竹楼里火塘边上的破篾片,也就是一行人今夜的“床”了,而这堆篝火除了取暖,还有驱逐野兽、驱除蚊蝇的功能。 诚如阿莉所说,接受过盘查,就如同得到了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暂留的许可,就近坦然野营露宿不会再引起他们的戒备,引来他们的骚扰,反倒是只会加深他们的信任,那些当兵的再也没有出现过。 篝火通宵达旦地燃烧着几尺高的火焰,野兽固然也不敢贸然接近,整天夜里出奇地宁静,陶然和阿莉闲聊到黎明前才睡了一会儿。闲聊中阿莉当然没忘了问陶然,说你一路上胆子比老鼠都还小,老是在担心碰到当兵的,怎么见了当兵的倒反跑到前头把我拦住了?陶然说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很简单,只因为你是女的,而我是男的。第二个原因也不复杂,没事的时候怕事是没什么不好的,而要是遇到了躲不开的事,就再也没有任何惧怕的理由了。 陶然居人能为这么简单的原因做出那么勇敢的举动,阿莉嘴上没说什么,心头却禁不住又一阵感动。 一夜无话,次日清早,焐熄燃烧了一夜的篝火,一行人又接着启程赶路了。在经过了四五个小时的行程后歇脚午餐时,他们又遭遇了十来个山兵。 这次这些人来得就不比头天那两个一样地和善了,把他们团团围住,枪口对着他们,都满脸的戒备。 这次阿莉没忙着开腔,也没迎上前去,就那么神态自若地等待着发问,其余几个更是陪着一脸微微的笑,一声不吭。而陶然通过昨天傍晚的那次遭遇得出结论,知道那种情况还真的并不意味着天塌地陷,阿莉的确有能力应对,轮不到他豁出去,于是也显得很平静。 很快,有个首领模样的就开口发问了。面对那人凶神恶煞的样子,阿莉毫无惧色,带着三分笑意从容应对。几句问答过后,那人脸上的凶相先是换成了疑惑,紧接着又变成了恭谦之色,并立即对他的手下作了个手势。那些人当即就把对准马队的枪挎到了肩膀上, 迅速站成了一列横队。接着那人不知对他的手下们说了句什么,那些人有的摇头,有的忙着捞摸衣兜,那人脸上最终露出了失望和苦笑。 阿莉看看他们,又看看陶然,然后对陶然说:“陶,散圈烟给他们过过瘾。” 陶然依言顺手从衣兜里掏出一盒香烟,走上前去一一散发,退回来后也没忘了跟自己同行的马哥头和老妈子们。临了,自己也燃上一支。尔后才开始打量眼前这帮异邦军人,那些人脸上并没有作为军人应有的精气神儿,有的只是满脸的疲惫和颓废,身上的军装也不是破旧不堪就是满身烂泥和污渍。更让人感到滑稽的是他们的弹袋里装的八成都是洗漱用品和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而并非枪弹、手雷。接下来他又看到他们抽烟时一副不忍卒睹的贪婪状,几乎没有一个人往外吐烟雾,三口两口一支香烟就燃到了过滤嘴边上,这还舍不得就扔了,莫不轻轻咂上一口才万分惋惜地扔在地下。 陶然看罢,又从马背上的挎包里掏出一条还没有起过封的“阿诗玛”,再次走上前去,拆开来一人一包往那群当兵的手上塞。当兵的眼里摸不透出惊喜,但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接,而是士兵看着那个为首的,那个为首的又看着阿莉。阿莉又一次看看他们,再看看陶然,接着笑着对那个为首的说了声什么,那人率先接过一包香烟,又对着陶然叽咕几句,似乎是在友善地致谢,陶然不知所然,只是笑了笑,又点了点头。那人又对着他的手下嘀咕了几声,士兵们这才依次一一上前,每人从陶然手上接过一包香烟,接过香烟后都没忘了神色诚恳地用陶然听不懂的语言向陶然致谢。 此后一路上丛林间也还是不断有山兵闪出来拦路盘查,但都有惊无险。 第四天中午,马哥头们赶着马匹道别返程。 傍晚时分,一行人顺利到达拱罗镇上。 一路走来,陶然一直在苦苦寻思如何找一个适当的理由,促成阿莉带他到她家,可是直到抵达拱罗,他还是没有能够寻思出什么良策。他正在为此懊恼,阿莉却辞别了三个老妈子,就把他带进了一个比起周围的房屋绝对富丽堂皇的院落。 客厅里有几个人正在玩牌九,见他们进屋,纷纷跟阿莉打招呼。 稍后,一个汉子怀里抱着个约摸两三岁的小孩,自一个房间走出,迎上前来。 阿莉从那汉子手里接过正在朝她欢叫着舞动手脚的小孩,用汉语为他俩介绍:“这是陶然,中国那边呢朋友。这是散团,我呢先生。” 等阿莉介绍过了,两人同时伸出手相握。陶然感到对方握手的力道明显显得有些失控了,脸色和眼神也颇为复杂,但他既不知所然,也不想知其所以然,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他为有着少女般姣美的身段的阿莉居然已经结婚生子错愕,同时又为正苦无良策,阿莉却把他带到家里而惊喜,心里确实也容纳不了更多了。 在阿莉家歇息了两天,陶然又乘车前往八莫,只是陪同他的不再是阿莉,而是阿莉的先生散团。 通过两天的接触,陶然已经看出阿莉这个英俊的先生远远不及阿莉热情友好,甚至对他充满着戒备。在前往八莫途中,散团几乎整天都在时不时就偷觑陶然,等陶然转过头去看他时,他却又把目光避开了。一天的行程中,两人根本没有作过任何交谈。 到了八莫,散团找了家中餐馆,还特意让店家安排了单独的雅座间。 “陶老板,你咯结婚啰?”席间,散团做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问陶然。 在他家呆了两天了,又一人开车一人坐车,在同一辆车里度过了一整天,他都没跟他讲过一句话,陶然还以为那是因为散团不懂汉语,至少是因为汉语讲得不好,故而羞于用汉语交谈。哪料到他汉语讲得居然和阿莉一样流利,仿佛是在使用母语,而不是外语。 “没有。怎么说?是不是想要介绍一个给我?”陶然见散团开了腔,有意要冲淡紧张的气氛,不由得调侃道。 “这好办,只是晓不得陶老板想要找个什么样呢太太?”散团认真地问道。 陶然看着散团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一时倒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 散团试探性地问道:“你看我家阿莉咋个些?” 陶然不解其意,只有由衷地说:“你老兄好福气,娶了个像花一样漂亮的太太。” 散团接过话茬,认真地说:“她有好几个表妹,个个都跟她一样漂亮,回去我指给你看,只要你喜欢,看上哪个我就给你介绍哪个。” 看着散团那认真劲儿,陶然不敢继续调侃,连忙说:“别别别,我觉得我的太太还是不要太漂亮的好。” 散团听了很是奇怪,禁不住追问:“为什么子?” 陶然想了想,说:“你太太她不仅人漂亮,心比人还要漂亮!更难得的是好像还有一种神秘的气质,让人站在她面前,就像是站在菩萨面前一样,满心都是景仰,除了这份景仰再也放不下任何心思。尽管这样,可要是我换成是你,还是会免不了做梦都担心她被别人抢走了。” 缅甸人几乎都信佛,佛菩萨在他们心目中都是神圣的,不可亵渎的。一个男人要是把一个女人看作佛菩萨,绝对不敢再对她存什么尘心俗念。 听陶然说完,散团脸上不由自主地显现出了由衷的笑意,他问:“那陶老板准备找个什么样呢太太?” 陶然不假思索地说:“首先要像我爱她一样地爱我,其次一定要热情大方、娴熟端庄。还有就是容貌在别人看来只是一般,而在我看起来又再漂亮没有的。” 听了陶然痴人说梦般的择偶标准,散团脸上的笑意更炽热了,他紧接着问道:“陶老板以为人间会有这种样呢姑娘嘎?” 陶然眼前闪现出一个女孩子的身影,脱口就是一个肯定的回答:“有!” 散团爱阿莉爱到了极致,正因为阿莉太漂亮,他太爱阿莉,使得他明明知道阿莉不会背叛他,还是禁不住特别地担心阿莉有外遇,害怕阿莉离开他。阿莉不顾他的极力反对和阻止外出经商,他同样明明知道她只不过是试图借此迫使他就范,不再涉足那条路,也还是不可遏制地加剧了他的忧虑。他曾经在阿莉外出经商时派人盯梢,可是对于忠实的盯梢者反馈的信息,他也没法相信,这才觉得这种举动毫无裨益,无奈终止。陶然随阿莉来到拱罗,来到他家,更让他疑窦丛生。当阿莉告诉他,陶然一路上显得前怕狼后怕虎,什么都怕,可在遭遇山兵盘查的时候却连想都没想想,就挺身而出挡在她前面,让她感动不已,要他善待陶然。他对阿莉的疑心因此有所消除,对陶然的戒备却又递增了,这正是他冷待陶然的原因。他选择中餐馆特意要雅座间,扯出这个话题也是有意要探探虚实。陶然在赞美阿莉的美貌同时,又把阿莉比作菩萨,让散团心里灌了蜜一样地甜,从而消除了对他的疑虑。接下来陶然坦陈怕娶漂亮太太的观点,又拉近了散团与他心理上的距离,说出的择偶标准更是让散团感到他这人真逗,进而完全解除了戒备。 疑云驱散了,心结解开了,戒备也彻底解除了,善于使心计,也惯于使心计的散团感到一身轻松,多年来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无遮无挡,彻底显现出了他豪爽的本性,站起来一只手握住陶然的手,另一只手连连拍打陶然的肩膀,连声说:“陶,朋友!从现在起,你是我散团最要好呢朋友!” 陶然见散团高兴,就把在他心头积郁了多天的疑问提了出来:“散团,我怎么想也想不通,阿莉那么娇弱的一个小女人,在那些老山兵们面前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面子?” 散团告诉陶然,说缅甸做柚木出口买卖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财大气粗的大老板,他们向缅甸政府军缴纳性质近似于税收的费用,属于合法经营,自然可以在政府军控制下的交通要道上畅通无阻。另一种是资金匮乏的小商贩,无力缴纳费用,只能通过山兵占据的丛林密道走私,他们向山兵支付“买路钱”,山兵自然视他们为财神。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阿莉的父亲原来是活动在这一带山上的山兵的一个高级首领,后来阿莉母亲过世了,老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很快就脱离了队伍下山进佛堂当了和尚。那还是五六年前的事,老人虽然看破红尘进了佛堂,再也不问世事了,但他原来在队伍中广有恩德声威,深受官兵们的爱戴。眼下队伍境况每况愈下,官兵们难免就更热切地想念他了,不知道也就罢了,一盘问,获知阿莉是他老人家的女儿,又哪里还会对她横加为难? “其实我不缺钱,不止是不缺钱,还有呢是钱,阿莉辛辛苦苦奔波一年挣呢钱,我轻而易举就可以赚到手,可她就是不听我呢劝阻,完全是不有事找事。比这个还让我气恼呢是她做生意资金再紧缺,情可借贷,也不愿意接受我呢帮助。”散团满脸无奈地说。 在接下来的闲聊中,陶然惊喜地发现对方与自己一样,有着不信邪,不服输,勇于挑战,以不断克服艰难险阻为乐事的秉性,顿感相见恨晚。而散团虽说通过继父对中国有不少了解,但还从来没有接触到过像陶然这样一个来自中国,而他又可以毫不设防,尽可敞开心扉倾谈的人。于是天文地理,风土人情,逸闻趣事,有关中国的事什么都想探询,什么都想请教,什么都想探讨交流,都让乐于解答的陶然深感应接不暇了。 短短几天时间相处下来,陶然已经完全把散团当作了相处多年的亲密无间的老朋友,而散团更是既把他当推心置腹的朋友珍惜着,又把他引为博学多才的老师景仰着。殊不知这段友情非但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相反害陶然一步步走上了本该与他要有多远就有多远的不归路,而在道上精明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被誉为“影子”的散团也在后来处理与陶然有关的事情上投鼠忌器,大跌眼镜。 等到几天后办完了事返程时,依依不舍,送了一程又一程。 “陶,要是你做生意遇到困难,有了别呢什么子想法,有什么子特殊呢需要,一定要来找我。” 陶然都已经走出几十米远了,散团又追上前去郑重其事地对陶然说。 “什么别的想法?什么特殊需要?”陶然大惑不解。 “到你真有了想法,真有了需要呢时候就会认得啰。”散团故弄玄虚,扔下这句话又转身就走了,这回就是连头也没回过一下。
十五 来的时候,阿莉就已经托付那三个结伴到拱罗走亲戚的老妈子,在归途中代她顺便照应陶然,并约定了返程时间。因此,回程途中,陶然是和她们结伴同行的。 陶然不懂民族语言,而三个老妈子对汉语又都很生疏,必要的交谈尚且必须借助多次的重复和大量的手势配合,当然就谈不上闲聊了。加上阿莉考虑到一行四个人,三个老妈子步行,陶然一个壮汉骑马,再怎么说都显得扎眼,谁也不敢保证不会因此招惹麻烦。觉得没有她同行,还是尽可能地避免可以避免的不利因素,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才好,于是没让陶然找马匹代步。 如此一来,这一路,陶然走得要有多苦就有多苦。这也还罢了,更要命的是他们还在行程中遭遇了一场枪战,若非机缘巧合,还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呢。 第二天中午,他们行至拱果山路段,感到疲惫了,也渴了饿了。于是在一条山涧边停下来,掏出用芭蕉叶包裹的米饭,就着溪水进食。 “砰!砰砰!”枪声就在那时骤然响起,并且就在他们前边不远处。 “啊!”一个老妈子被枪声吓得发出一声惊骇的叫喊。 另外两个老妈子连忙伸出手掩住了她的嘴,并压低声音安抚。可惜晚了,叫声惊动了战斗的双方。靠近他们的这一方人多势众,占据着战局的优势,为避免腹背受敌,即刻派出一小队人包抄过来。 随着一阵拨弄树枝树叶的声音,陶然他们已经被十余条枪团团围住了。看清对方的相貌,双方都感到颇为诧异:那队山兵居然正是几天前接受陶然每人一把“阿诗玛”香烟馈赠的那十来个人! 认出了他们,那队山兵当然不再把枪口对着他们,不过也没有撇下他们转身离去,只是派了一个人过去报信,其余的人留在原地监视他们,显然是担心发生意外。 接下来,枪战还持续了近半个小时时间。陶然一转念就猜到了那队人留下来的用意,消除了畏惧,开始留神倾听。进而判断出离他们较近的这边枪声密集,有步枪声也有手枪声,明显占着优势。而另一方似乎不到十人,并且使的都是手枪,处于劣势。也留意到枪战结束于优势方“叽里呱啦”的一通叫嚷,那应当是一番政治攻势。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就不得而知了。
十六 陶然不知道那场枪战因何而起,散团却又很清楚,因为他的一批毒品海洛因就是在那场战斗中落入了一伙山兵的手里,那是他花几百万元人民币购买的。他还知道,那次山兵投入战斗的少说也有五六十人,不过他手下护送那批货的八个人无一伤亡。幸运来自于山兵只是为了争夺那批货,而不想要他手下的命。战斗结束前山兵的那通喊话,就是说那批货他们完全有实力争夺到手,也势在必得,要他的手下明智一点,舍财消灾。而他的手下在出发前就得到了他转达下去的指令,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优先保全性命。山兵不想伤人性命,是因为他们抢夺那批货只是为了索要一笔赎金。而他散团做毒品交易的准则是避免一切可以避免的伤亡,尤其是自己组织内部的伤亡。首先,伤亡必然引发极大的仇恨,仇恨之火一旦越烧越旺,烧着烧着谁也无法保证不烧到自己头上来。其次,他之所以贩毒,很大程度上说已经不再是为了钱,使得他有资本标榜“钱没了还可以再赚,命没了可就真的没了!”他这个准则不完全是因为他珍惜自己的生命,同样尊重别人的生命,同时也因为货弄丢了有可能出一笔钱赎回来,也有可能以很低的价格再买回来,世间有什么样的事不会发生?他作为“业内”一个成功人士,又有什么样的情况没有见识过呢? 散团很快通过一个个隐秘的渠道获知了消息,他听了后,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甚至都没有跺跺脚,骂声娘。 类似的伏击,散团曾经遭遇过,正是那次遭遇改写了他的命运。 当年脱离军队后,散团就单枪匹马径直往一个毒窟赶。 那是一个在全缅甸都影响颇大的制毒基地。在当时当地,心里膨胀着一腔子一夜暴富的欲念,腰袋里却一个子儿都不揣就往那里闯的人多了,他们当中大多数就是连门也进不了,有的注定小命都要搭在那里,有的则将被扫地出门。也有些被相中的幸运儿,将获得几百上千克不等的毒品,拥有一个滚雪球的机会。当然,必要时他们将被装上尾巴,如若在贩毒过程中也走一段好运的话,适当的时候又将被收回本金以及丰厚的利润分成。 散团运气自然极好,非但顺利进门,还见面就得到了一名小头目的赏识。那小头目准备第一次就给他提供几千克海洛因,让他一开始就拥有一个相当的平台。可他却倨傲地表示,他对此并不感兴趣,他希望能用自己的智慧与他们合作几十上百千克的买卖。 小头目被散团惹恼了,可散团不等他发作就表示,只要他高兴,他完全可以由着他把他碎尸万段,可一定要先把他的走私策划听完。 随即,散团开始不紧不慢地兜售他的策划。他没讲几句,小头目眉心的结就解开了。再讲几句,小头目脸上露出了笑意。 小头目露出了笑意,散团却又不讲了。只是小头目很识相,非但不着恼,还当即就把散团带到了大毒枭老头子面前。 别的人策划走私贩毒,基本上莫不是漏洞越少越好,最好没有丝毫的漏洞,天衣无缝。而散团则让所有有可能出现的漏洞都暴露出来,但是任何一个漏洞一旦显露出来,就会有至少一个有效的措施能够及时补救,道行浅的人听了获得裨益,道行深的人听了,哪能不觉得他那不是一个毒贩在策划一场交易,而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在运筹帷幄,制定一个决胜的作战计划,是一个艺术家在精心制作一件艺术精品。 老头子当场就爽快地表示可以接纳散团参与一笔跨国大买卖。不想散团反过来一口回绝,说他不想与人合作,受制于人,他希望老头子能给他提供一批数目相当的毒品,外带一笔丰裕的经费,以便让他淘到第一桶金,好放开手脚为他们倾销毒品。他愿意为此接受他们明面上的监督和暗地里的盯梢。 老头子笑了笑说:年轻人,我很喜欢赚钱,也同样喜欢杀人,这两种嗜好要是能够同时得到满足的话,我常常做一场梦都会笑醒好几次。而要是把这两种好事都摆在我面前,却又只准我选择一样,我又会难过得几天吃不下一口饭。眼下你可是给我出了一个我最不愿意面对的难题,难道你就没感觉到你今天的处境有点悬了么? 散团也笑了笑,说利害利害,说的就是这面是利益,那面一旦翻过来往往成了祸害了。来之前我就已经想清楚了,来的路上又想了一路,这就更明白了:要么是来求财,要么就是来招灾,不管是求财还是招灾,反正这一趟都不能白跑!你完全用不着为难,要是觉得我太狂妄太放肆的话,你完全可以灭了我! 老头子又笑了:嘿嘿,是块茅坑里面的石头,够臭,也够硬的!你的态度我算是弄清楚了,不过有些事我还有些迷糊,需要先弄明白。看你的年龄应当也就二十刚出头,可刚才听你那一通卖弄,又显得有些见识。能不能告诉我,你都有些什么经历? 散团微笑着答道:当过两年兵,参加过几次政府军清剿毒贩的军事行动,这就是我的所有经历。至于说刚才那些都是因为想发财想疯了,疯想出来的。既然想发财,就总得要用一些东西去交换,你有的是钱,想要更多的钱,只要让钱去生仔就成了。而我没有会生仔的钱,说不得也就只有用命试着换换看了。为了增加点胜算,说不得只有挖空心思,把一点微不足道的智慧也无限放大,一并投入进去了。 老头子摇了摇头说:不对不对,要算那样一盘账,单凭一个聪明的头脑是不够的,至少对所要经过的地方,所要应对的敌手都有深入的了解。 散团说:很多情况就是到过那个地方接触过那些人也未必能了解,反过来说,没到过没接触过又未必了解不到。 老头子说:要是换了个方向,换了条线路呢,你再搬出这套,恐怕就罩不严实了! 散团自信地说:没去过的地方可以去,不了解的东西可以了解,既然有一个活的脑袋,那又何必总是摆弄一个死套路呢! 老头子说:那好。货,我赊给你;人,我借给你;客户,我奉送给你;经费我也白送给你啦。只是这买卖我们不上东边做,上西边去。万一你的活脑袋找出的活套路不好使,你的脑袋掉了,那么你尸体上的皮子都要当作补偿我的损失让我剥下来。要是买卖没有什么闪失,那么到时候我一分利钱都不收你的,所赚的钱都归你做资本,你只要把本钱和人手还我就行。当然啦,如果你以后你绕过我,去进别人的货,就是背叛我,这样做的结果你应当懂得的,说出来晦气,我们就不说啦! 就那样,散团上道了,有了自己的买卖,有了自己的一般子人马,很快就发了! 几乎是一夜暴富的散团意识中的成功是以财富的多寡来衡量的,他对金钱有着极为强烈的占有欲,可又没有为此失去理智,彻底疯狂。非但没有失去理智,彻底疯狂,他还显得出奇地冷静。他觉得不久前自己的命只是一条穷命,烂命。把那样一条命押上赌桌,火中取栗血里求财,那是不得已而为之。虽说事隔不久,不过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今非昔比,他拥有的财富很多的人就是想都已经不敢想象了,要是还好端端再把命当作赌注,那就纯属是脑袋被烧坏了。他告诫自己:一个人就是再聪明也离不开好运,一个人的好运气再长,那也有行完的时候,在那条路一直走下去,迟早都将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散团完全按照原先的想法,决定见好就收,退出那种危险的游戏,带着巨额资本投入商界,做正经买卖获取更多的财富。他知道老头子属于是那种阴险狡诈凶残暴戾之徒,不过那只是对别人而言,对自己来说,大毒枭有知遇之恩,是个贵人。在那种心态作用下,他当然不会不辞而别。 那次进好了货,启程前,老头子照例给散团饯行。散团端起酒杯,恭恭敬敬,郑重其事地向老头子道谢,并说明那是他做最后一笔那种买卖,祝愿老头子洪福齐天,永远吉祥高照。老头子脸上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问他说是不是真想好了。他说是的,想好了,早在才准备做几笔这种买卖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老头子不动声色,一语双关地说那就祝你好运。 离开老头子的饯行酒宴,散团兴高采烈地带着由七个高薪雇佣的久经战阵的枪手护卫的马队踏上了行程。 一行人马刚走出老头子控制的地域不远,就在林间一块空旷的洼地遭到了伏击。 随着猝然响起的枪声,几匹马几乎同时被放倒,凌乱地发出几声凄惨的嘶鸣,再徒劳地踢腾几下,随后就没了一点声息。 放倒了马匹,枪声还在继续,不过枪子好像长了眼睛,马匹一倒地,就不再往没有丝毫隐蔽的人群里飞,而是“啾啾啾啾”一个劲地向几米外的泥地里钻。 局势很明显,前后左右四方八面都有大量的枪手,他们被围得水泄不通,已经插翅难飞了。那些护卫并不是干吃饭白拿钱的角色,都很有职业操守,在那种连敌方的影子都见不到的情况下,还都各自凭感觉凭本能判断对方伏击点,并发出射击。只是这一来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离散团最近的一个护卫以一声惨叫结束了生命。死了一个同伴,他们还是不肯善罢甘休,为首的发出一声招呼,又集体护住散团,试图冒着枪林弹雨突围。这一举动又以一条同伴的死尸被阻止,这次倒下的同样是离散团最近的。 枪声骤然响起,匹马随着枪声猝然倒地,紧接着两个护卫也先后倒下了。就在那么几分钟的时间里,散团被吓懵了,又回过神来,冷静了下来。一冷静下来,散团就清醒地意识到对方是冲着货来的,任何轻举妄动都有可能招致毁灭性的灾难,倒是束手就擒,还可以舍财免灾。为了避免更多的伤亡,散团一想到这里就招呼护卫们把枪都扔到几米开外,随后一边举着手站立起来,一边放开喉咙招呼领头的出面谈判。 散团话音刚落,就听到侧边密林间有人蛮横霸道地叫嚷,你还有什么资格谈判?省下讲废话的功夫赶快去弄钱吧!死人死马免费奉送,活人每人赎金五十万美金,至于货吗,要是还想要的话,花多少钱买的,就照着再弄上一份。拿了钱明天日落时分一个人到勐巴娜峡谷幽潭边候着。注意,身后有狙击手,敢耍花招随时管你一枪毙命! 散团哭丧着喊道:老大,我的钱全都在货上啦!再说你给我这点时间就是能够走出原始森林那都不错了,你叫我上那里给你弄那么多钱! 那个蛮横霸道的声音听了愈发蛮横霸道: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滚!赶快滚!要不然就用不着再操心弄不到钱啦! 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弄到那么多的钱,除了回到刚离开没几个小时的毒窟,找出发前给他饯行的老头子尚可一试外,就只能是上云端找天神了! 老头子倒也显得出奇地爽快:年轻人,遇到难处能够来找我老头子,是给我老头子面子。没说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只管吃好喝好玩好睡好,到了该走的时候,我会叫人把钱给你送到手上的!不就是钱吗! 散团本来就是来求援的,可是又基本没抱什么希望,想不到老头子那么爽快,反而有些不敢相信了:老爷子,你真的愿意帮我啊?这笔钱对我来说那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啊! 老头子轻描淡写地说:什么天文数字不天文数字的,死了的人,我没办法帮你叫醒,至于钱和货,我会叫他们如数奉还的,一分钱少不了,一块货也缺不了! 散团听了禁不住又说:可是我们连对方是什么路数都不清楚啊! 老头子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年轻人,就是到了仰光,我要想说话,那也不是不见得说了不能算,难道说在这原始森林里头反倒还有我老头子办不到的事啊?你听好了,你要是真的改行了,那不好说,不过要是还在这条道上行走,不单只是今天这件事,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难题,你都只管跟我开口!不单只是你,就是你的家人有个三灾八难的,你也只管找我!谁叫你是我的财神呢? 这个江湖,一经闯入,不管他是谁,不想再做江湖人,就只能沦为江湖鬼。在毒枭们的头脑意识中,你在这条道上一日,一日是他们的搭档,也是他们的冤家对头,磕磕碰碰打打杀杀都在所难免。而你要是退出这条道,那你就形同背叛所有同道,就成了公敌了,想要再过安稳日子,可就难了!更何况老头子对散团一开始就寄予了厚望,肯定是能为所用就用,不能为所用就灭,哪会给他第三条路走呢?知道散团准备见好就收,老头子想到的就是两字,一个是“拉”,一个是“杀”。十倍于散团一行的队伍,在散团还没从酒席上站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出发,先期赶到伏击地点设伏,等到散团他们一到,就包了饺子。幸好散团反应快,及时缴械,要不然还不做了枪下鬼了?幸好散团离开伏击圈就径直往毒窟赶,要是他显露出逃离的迹象,那还有必要再用两个鼻孔喘气? 在谈话中,老头子非但没有加以掩饰,还有意无意地引导散团领悟他话语间的玄机。散团从他那里出来后稍稍捋了捋,哪还有什么不清楚不明白的?既然清楚了明白了,如果还心存侥幸,那就是怀疑老头子的能耐和手段。这同怀疑生命本身的脆弱又有什么差别呢?可以说长这么大,散团还真没信过什么邪。不过眼前的这股邪气,他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他之所以一开始就只想过借这条道实现资金的原始积累,而没想过一直走下去,几笔买卖做得都顺顺当当的,却宁肯丢开这大把的财运,到商务场中去惨淡经营,为的就是舍不下这条命。再说啦,他若不信这股邪气,那么要杀了老头子也不是没有一点可能,只是他的父母亲,他的兄弟姐妹,包括阿莉的生命都随时有可能被人连根拔起! 散团确信自己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如若要跟老头子斗,也无法确保亲人们万无一失。为了亲人,他只能顺着老头子划出的道走,也准备顺着老头子划出的道走。只是他绝对不容许有新的威胁冒出来,让他防不胜防。于是遣散了原先招募的几个护卫,投注全部的聪明才智,以极其隐秘的手段重新组建组织。再开始运作的时候,他在组织内部就如同一团空气,看不见,也摸不着,却又人人把他奉若神明,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每一个指令。同时他还给自己定了一个死禁制,用以保障自身安全:若非确有必要,不涉足走私、交易现场,尤其是决不涉足境外的此类现场。 渐渐地,散团开始越来越热衷于如此策划、操纵走私贩毒,有时也会因为无法摆脱老头子的控制,没能力保全家人的安宁而感到屈辱,甚至会有些恐惧,但更多的时候则又觉得自己就是为干这行而生的,这行就是为自己而存在的…… 终于有那么一天,他就像那次在八莫与陶然所说的一样“最不缺的就是钱!”甚至都把钱看作是用来帮朋友的忙都感到不恭敬的烂树叶、废纸。也彻底看清毒品对于吸毒者来说是瘟疫——染上之后自己就没治了,还会大面积传染旁人!而对于贩毒的人来说也是魔障——一旦走上这条路就像着了魔,再也停不住脚,回不了头,迟早都要入狱,送命!可惜已经深陷其间,难以自拔了。 散团走私贩毒获取的花花绿绿的钞票,任凭如何挥霍都已经挥霍不尽了,而在商务场中,他又在把惊人的财富有效地投资、成功地经营,同样获取着更为惊人的财富。
十七 陶然回到商号的时候,郭晖正坐在舒适的藤椅上,阴沉着脸对商号的几个雇员们说着什么。 “哎哟,陶然,你可回来啦!”陶然刚刚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商号业务室门边,就被郭晖率先看到了。 还不及陶然落座,会计董韵已经麻利地泡好一杯茶水递到他手上。报关员陈永林见状当即递上一支香烟,并为他燃上火。出纳闻彬也不甘落后,把一个烟灰缸摆到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是不是都把我当成客人了?”陶然也不说谢,只是乐呵呵地调侃道。 郭晖一看眼前的一幕,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不由得暗暗皱眉:这些人是怎么了?他陶然给了他们什么好处,才跟他接触不到一个星期,见了他就跟见了娘老子似的,倒是把我当成外人了,我可是跟他们足足相处了有二十来天了。不错,聘用他们的是陶然,可陶然那只是为我做事,发工资的是我,老板是我啊!一伙蠢货! “老兄,该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吧?”陶然主动问道。 对郭晖的称呼让陶然感到颇费踌躇,称原来在政府机关工作时的职务吧,显然有些不适宜,按照郭晖的意愿叫“晖哥”也不合适,称呼老板称呼经理吧又怕见外,只有顺口拣了这称呼,反正他要年长他几岁,这称呼实质上也是把他尊作兄长,只不过是没那么直白罢了。 “你还是先说说阿莉那边的情况,她的进货渠道是不是稳妥?我们能不能应她的请求投入资金?又值不值得投入资金?万一有什么意外有没有把握追回投资?”郭晖想起了陶然过境到缅甸所负的使命,没有回答陶然的问题,倒是抛出了一连串的问话。 “老兄,你是要我简要地回答还是详尽地汇报?”面对郭晖连珠炮似的追问,陶然笑着反问道。 “简明扼要,准确无误!”郭晖一字一顿地说。 “资源丰富,货源充足,渠道稳妥。至于是否值得投资这个问题,因为边贸上的事我目前还不熟悉,无法权衡。说到万一出现问题需要追讨投资,我也只能够说我到过阿莉在拱罗镇上的家,并且去的时候在那里呆了两天,回程前也在那里歇息了两天。她的家庭其实很富有,只不过是出于不得而知的原因,她不愿意她丈夫介入她的生意。”陶然回答道。 “这些已经足够啦!”郭晖笑容满面,显然是很满意,以至于一时忘了还在生陶然的气。其实就算没忘,他也只能生闷气,不便加以计较,人家陶然当时做好了策划又不是没有请你定夺,是你自己草率行事,没有过问。 “不知道老兄急于要我去办的是什么事?”陶然问。 “是这样的,我正要发一批货到广州,各种手续都已经办理齐备,现在正在货场上装车,装好了也就该出发了。为了保证几辆车同时到达,得安排人押车协调,偏是商号上招聘的这些员工商务上是新手,社会阅历也太浅薄了。赶那么远的路,我真担心他们非但办不好事,还会把自己也给弄丢了,总不成我自己充当这押车员的脚色,商号上唱空城计吧?你回来得正好,你去是再合适没有了。路上的事固然不用多说,到了那边也好跟客户好好沟通沟通,尽可能为跟他们建立长期关系做好铺垫。只是你这么马不停蹄转战南北辛劳奔波,真是让我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郭晖说着说着,气恼又变作了怜惜。 “老兄,别这么说,前些年在单位上出差的机会少,闷也闷坏了。这次你就当作是在安排我公费旅游观光好啦,事情办了,地方也逛了,还长了见识,这不是挺好的吗?”陶然恳切地说。 “陶然,那你马上准备准备,货物估计也该装得差不多了吧。辛苦你了。”郭晖说完又看了看屋里的几名雇员,不知道是在无声地提醒他们看清楚谁是老板谁是员工,还是对他们说看看人家陶然是怎么做事的。 “好,我这就去拾掇。”陶然说着站起身来,临出门又回过头来对几个新同事说,“哎,我说各位,多琢磨着点,尽快熟悉本职工作。同时随时保持主动,把商号当作是自己的家,见景生情,见事做事,不能凡事都要点名安排了才知道去做,商号需要大家献计出力,而大家也需要抓紧时间好好磨练磨练。郭老板的领导作风是赏罚分明,只要大家做好啦,他是一定不会亏待的。” 陈永林他们几个都挺认真地听着,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
十八 陶然相貌英俊,并且也颇有风度、气质,但是那晚最初见他走进服饰店,李琳并没注意到。及至他请她参谋出境时的穿着,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到他又请她代为挑选,她可就没办法不再留意他了,因而在报价的时候报的也是实际的出售价。等到他连价也不还就把钱如数给她,她更觉得他特有眼光,能够看出那价其实并没有什么水分,还懂得尊重人,能够信任人,完全不同于司空见惯的那些或是锱铢必争毫厘必究,或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充大款摆阔气者流。感到他挺特别,于是产生了结识的念头,一扫一贯的改矜持,要他把姓名告诉她。 从那以后,李琳遇有闲暇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陶然,想起他临走时说的那句话,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猜测他只是随口说说,还是真的要以赔罪为借口来找她?也在想,如果说他真来了,并且邀请她出去玩耍,她是该拒绝呢还是该应允?她并不漂亮,但也不失于清秀,加上有那一派娴熟端庄的气质,身边并不乏追求者,只是还从来不曾有一个男孩子闯进过她的心扉,不曾有一个男孩子像陶然一样,初次见面后就让她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想起。 陶然也在想念着李琳,也是不由自主,也是一次又一次。在前往缅甸的路上,当阿莉调侃叫他嫁给她时,他想起了李琳。在八莫,他跟散团讲到他的择偶标准,当散团对世间是不是有他所说的那种女孩表示怀疑时,他脑际闪现出一个女孩的倩影,使得他不假思索就肯定地回答说“有!”那女孩也还是“琳琳服饰店”的老板,为他挑选身上那套从直观上可以掩去他真实身份的行头的女孩,初次见面就在临别时很大方地问他姓名的李琳。自那次与散团相谈后,他常常会产生一种迫切地赶回边城,迫切地赶到那个服饰店,迫切地见到李琳的冲动,给身在异域他乡的他的思乡情绪,除了远在内地的母亲外又找到了另一个依托。在从缅甸赶回边城的途中,他已经打定主意回到边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只是他并不知道她也在想他,因而急郭晖所急,回到商号后未及稍事休息,就又马不停蹄地踏上了新的征途。设若他知道她也在想他,在盼望着他去找她,那么再怎么说也会挤出点时间先去看看她。 等到陶然从广州返回边城后去找李琳,那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陶然走进服饰店时,李琳正背对着门为一个顾客挑选衣服。陶然没有惊动她,就那么渐渐地站立着,默默地凝视着她的背影,想看看她回过头来第一眼看到他就站在她身后是一种什么反应。 “哟,是你嘎?那么长时间你都钻到哪股去啰?连个照面也不打,我还以为你真呢是一件容易破碎呢陶瓷,真呢被碰碎了呢。” 李琳回过身来就看到了伫立在面前的陶然,仿佛面前的他与她并不是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店主和顾客,而是久已熟悉的老朋友,脱口说道。说过之后就连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奇怪自己怎么会一下子变得在外人面前喋喋不休了,从小到大,她除了在双亲面前也难免会如小叫雀般叽叽喳喳外,历来都惯于微笑着倾听,很少有畅所欲言的时候。 “这件瓷器是脆弱,不过倒也没那么轻易就会被碰碎,只是当初烧制的时候火候可能不足,如今时常不得不回炉在高温高压下锤炼。”李琳灿烂的笑容,还有那特别的问候,使陶然因辛劳奔波一个余月而带来的疲惫和怠倦都一扫而光。 “咋个说?缅甸之行咯还顺利?咯有什么子收获?我想肯定有,要不然也不至于一去就是这么长时间,要晓得这么长时间就是环球旅行一周也都足够啰。”李琳接着说。 “这些问题过会儿我又再跟你汇报,我是依约前来赔罪的,什么时候有空?上什么地方?这都还得要先请你示下。”人同此心,要是她不把你当回事,即便是还记得你这个人,几个春秋冬夏也只作是一朝一夕,怎会把一个月的时间看得那么漫长?陶然心里头就像是灌了蜜似地甜,信心十足地发出了邀请。 “说不有得空闲一生一世也找不着空闲,说有空闲时时刻刻都是空闲,我这就关店门。本来只能是客随主便,考虑到你对边城还不熟悉,我也就反客为主,等一下你跟着我走就是啰。”李琳在假想中对陶然的这个邀请已经费了不知道有多少踌躇,终归不曾有过一个结果,眼下真正面对陶然,她却毫不犹豫就欣然应允。
十九 郭晖在商号的经营中因为太急功近利而显得很短视,也很多疑,总是拿挑剔的眼光看待商号的雇员,这就难免越看越不顺眼,越挑剔刺就越多。加上这些宝贝都是陶然淘来的,他不想直截了当地向陶然责难,却又不甘心陶然浑然不觉,因而一旦需要安排人出差办业务,必定非陶然莫属,就是在商号驻地边城办事也基本上都是这样:联系业务,陶然去!检尺,陶然去!验货,陶然去!过磅,陶然去! 陶然并没有觉察到郭晖频繁地指派他,不单只是对他严重习惯依赖,其实还另有原因。不过也不跟郭晖计较,他精力充沛,又斗志昂然,自然不辞劳累。当然啦,对郭晖的做法,他还是感到了忧虑。这样下去商号雇员缺少锻炼的机会,缺乏磨练,等到商号用人之际会难堪大用的。一个商号就只有郭晖和他两个人撑持着,就眼目前来说是绰绰有余了,但是办商号谁又能够不求发展,不图壮大?不给商号员工锻炼的机会,不对商号雇员强化培养,其结果必然就是固步自封!但他已经看出本来就不是很豁达的郭晖变得更疑心猜忌,担心郭晖误以为他嫌劳累,或是有意要讨价还价,因而忧虑归忧虑,始终下不了决心开诚布公地与郭晖就这个问题倾谈。 下不了决心竭力改变郭晖的做法,陶然也没有听之任之,静观其变。虽然说郭晖事事支派他,时时依赖他,但因为商号经营得不是很红火,业务也不是很繁忙,他不至于就没有一些可以自由支派的时间。再去办理业务的时候,如果有可能,他都尽可能地带上陈永林他们。在办理业务的间歇,更是不管艳阳高照酷热难耐,还是刮风下雨遍地泥泞,带着那般弟兄们时时穿梭于口岸、货场,缅甸商人聚集的友谊宾馆等地方,还有各大商号之间,熟悉环境,了解行情,接触客商,寻求机会联系业务,在实践中对他们强化训练。
二十 那次约会,李琳先带着陶然去了一家别致的傣家竹楼品尝风味小吃,随后到江边纳凉消暑,等到夜幕笼罩了边城,夜风驱散了炎热,又回到了城郊被凤尾竹掩映的马路上优哉游哉地蹓跶,直到夜阑人静时才回到城子里依依惜别。在整个约会过程中,俩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话题。李琳一直都在时而津津乐道地介绍边城,一边又饶有兴致地探询陶然曾经的校园生活和工作经历。而陶然也是既乐于敞开自己的心扉,又禁不住想要走进李琳的内心。 从那以后,只要是人在边城,只要是没有什么事要办理,每个黄昏,陶然必定要到李琳的服饰店去找李琳。李琳既是服饰店的老板,又是服饰店唯一的伙计,固然也就不可能常常陪着他陶然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陶然很清楚这一点,也充分地显现出了他善解人意的一面,几乎再也没有约李琳出去过。每晚到了店里,他总是一边无休无止没完没了地跟李琳闲聊,一边帮着李琳支应店里的事。 李琳的服饰店生意一直很好,但生意再好,毕竟只是个小店,不至于让李琳忙得顾不过来。只是两人都心照不宣,陶然明知道自己帮这忙实质上是越帮越忙,纯属是添乱,还是要“一帮到底”。而李琳也很清楚店里就是最忙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支应也是游刃有余,可偏要做足一付应接不暇,没有陶然帮忙还真是不成的样子。 李琳的小服饰店里常常人流如织络绎不绝,门庭若市。在那种样的环境纵有千般情万般爱又怎好吐露?而等到店子打烊的时候,夜一准都已经很深了,充其量消消夜也就不得不各自回住所歇息了,两人却还是从不间断地珍惜着每个“帮忙”和接受“帮助”的机会。
二十一 通过陶然的悉心传授,商号上的员工们业务水平不断地得到提高,从而使商号得以逐渐改变了只有老板郭晖和陶然能够拉到客户,联系到业务,发展缓慢,惨淡经营的局面。 对郭晖,商号员工们都有充分的尊敬,但郭晖觉得他们对他的那份尊敬缺乏真情实感,远远不及他们对陶然的拥戴发自内心。进而又疑心陶然在竭力地拉拢员工,扶植亲信,有意要孤立他,表面上对他恭敬有加,实质上心怀鬼胎居心叵测。紧接着,一个念头在他脑际突然闪现:陶然说那次缅甸之行,他除了在路途中的时间外,都盘桓在阿莉家。那时他俩才认识几天啊,阿莉凭什么把陶然带到家里?对了,随后阿莉再来到边城,一看到陶然,就笑得跟淌蜜的鲜花似的,又凭什么?莫非他俩那次在去的路上就勾搭上了?没错,只能这样解释! 醋瓶子一打翻,郭晖就完全忘了陶然的那次缅甸之行是他为防万一,要陶然想办法到阿莉的家中,了解阿莉的家庭状况。倒是对陶然的猜忌在止不住地日益加深,因而逐渐产生了网罗一个绝对的亲信,对陶然加以掣肘,必要时把陶然清理出商号,让新网罗的亲信取而代之的念头。这念头一发而不可收拾,日甚一日,促使他下定决心,急切办理,可又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一天,郭晖出差在外,商号上的员工也都办理业务去了,就陶然一个人在商号上留守。 陶然刚刚跟打电话回来请示业务的陈永林通完了话,就感觉到似乎有人没打招呼就径直进了业务室,并且不是商号上的人,回过头来一看还果真有个陌生的女人走进了业务室。 那女人年龄与郭晖相仿,模样儿煞是艳丽,身段更是撩人,看了看陶然,也不说话,只顾旁若无人地打量挂在业务室里的各种证照。 “请问小姐你是找人呢,还是办事?”陶然心头纳闷,嘴上却彬彬有礼地询问道。 “你是哪个?”那女人不答反问。 “我叫陶然,是商号的员工。商号上眼下就我一个人,要是有什么事的话,请你只管跟我说就是。”陶然依然很客气地说道。 “我找人,找你们老板郭晖。”那女人态度生硬地说。 “噢,真是不巧,郭老板他出差了。”陶然也不在意,仍然谦和有礼,如实相告。 “那你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来啰,叫他赶快回来。”那女人仍旧冷若冰霜。 “请问你是郭老板什么人?”陶然警觉起来,觉得有必要问清楚。 “我是他老婆。”那女人冷冷地答道。 “真是对不起,郭老板他这次出差后还没有跟商号联系过,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看也只有这样了,你先找个宾馆住下来,郭老板他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好不好?”陶然作为郭晖的老街坊老同事老部下,岂有不认识郭晖的老婆的道理?那女人的回答欲盖弥彰,弄巧成拙。但没摸清她的来路,陶然也只能是委婉应对。 “那你说他什么时候会有消息?”那女人想了想,显然也没什么其它好办法,试探性地问道。 “应当很快就会有的。”陶然肯定地回答。 “那好吧,我这就去找宾馆,随后会把住处告诉你。可你得要记好,一有他呢消息就要马上告诉我。咯听到啰?” “这我知道。不过至于宾馆嘛,还是由我这就带你去登记,要不然老板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陶然毕竟是陶然,又怎么会不知道这种事情需要慎重对待。 “……我把她安顿在丽光宾馆,登记时我留意看了一下她的身份证,是邻县人,叫萧莺。”安顿好了那女人,回到商号,陶然就拨通了郭晖的电话。 “萧莺?……”郭晖在电话那边沉吟,良久才又说道,“别理她!”
二十二 “嘟,嘟,嘟……” 陶然刚挂了电话没几分钟,电话铃又响了。 “你好,我是林达商号,请问你找谁?”陶然拿起电话问道。 “陶然,我刚刚接了个缅商的电话,他说有个业务急等着要跟我面谈,我这才刚挂了他的电话。你听好,我现在就要坐飞机往回赶,可这边的业务还没办完,挂了电话你就赶到州城乘飞机,我俩对飞,你来接我的手办理业务,我回边城跟缅商当面洽谈。至于我俩在途中的这段时间的事,你现在抓紧时间安排一下。”电话那头又传来郭晖的声音。 陶然拨了个电话叫陈永林回商号,紧要地交待了几句话就拎着行李箱出了商号。 出了商号,陶然没有径直上车站,而是先去了李琳那儿。 “老板,我要到内地出差几天,晚上就没办法来你这儿报到上班了,现在是特意来跟你请假的。”一进服饰店,陶然就对李琳说。 “现在就走嘎?咋个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李琳看着陶然手上的行李箱说,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我也是刚接到郭晖通知的,到了那边我会跟你保持联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这就走了。再见!”陶然故作轻松地调侃道,眼神中却也流露着深深的不舍。 李琳没有办法送陶然,只有站在门口久久地注视着,直到陶然的身影淹没在人流中,彻底从她的视野中消失。 初到边境线上,郭晖为了尽快创建自己的交际网络,尽早地融入当地的商业圈,竭力地充当着一个社交活跃分子的角色,除了商号,除了居所,很少有在同一个地点接连呆上几个小时的时候。与萧莺相识后,又一下子彻底改变了。 萧莺是郭晖原来谋职的那家公司所在的邻县人,在边贸局任职,跟前夫离婚后一直独居。两人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相互认识后,干柴烈火一下子打得火热,这一点燃便持续升温,愈燃愈旺。深陷萧莺的温柔乡,郭晖除了公司上有什么支配安排,不管萧莺在不在家,整日整夜就赖在萧莺的床上,惹得萧莺喜滋滋地调侃,问他是不是得了恋床病。他涎着一脸的坏笑说他和她都是水手,水手的生活当然离不开船(床)。说罢,一翻身又把萧莺紧紧地压在身下,萧莺颤动着一身令人销魂的白肉在郭晖身下笑成了一堆烂泥。 要不是阿莉的出现,谁也说不准郭晖和萧莺的激情不知道要燃烧到什么时候,要销魂到什么程度? 在公司上第一次见到阿莉,郭晖就惊为天人,觉得阿莉无论肤色、相貌、身材还是性情都是他郭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也可以认定是举世无双的。阿莉的一颦一笑都让他神魂颠倒,也不管有事还是没事,阿莉去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阿莉办完了业务回缅甸了,他才回到萧莺的床上,把萧莺假想成是阿莉,一次次把原本旗鼓相当的萧莺战得溃不成军连声告饶。 有一次,阿莉刚从缅甸回转邻县,苦苦思念了她足足两三个月的郭晖壮壮胆,鼓足了勇气在一长串赞美后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的爱慕。阿莉爱散团爱得那么深切,那么痴迷,心里自然放不下别的男人,起先她告诉郭晖说她已经结了婚生了子。可郭晖就是认定她欺骗他,说像她这种身段说已经结过婚,还生育了孩子,打死他他也不相信。继而又说就算是她结过十次婚,他也同样地爱她,死乞白赖缠住不放。 阿莉对郭晖跟萧莺的事也有所耳闻,被他纠缠不过就说我哪里比得上人家萧莺,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要多温柔多情就有多温柔多情,还有文化有知识,又是国家干部。 郭晖没想到阿莉那样说,无非只是想要抬高萧莺贬低自己,还以为她是在吃醋,于是从那以后就刻意躲避萧莺,离萧莺要有多远就有多远。哪料到阿莉还是和原来一样不即不离,生意是和你做,朋友是跟你交,但苟且之事免谈。 阿莉见郭晖依旧不死心,一直都在报着幻想,每见一次面都要竭力地献上一通殷勤,不得不随时像防贼一样地提防着他。别的都不用说,仅在称呼上,本来还叫一声姓名,可以从中捉摸得到一点朋友间的亲近,到后来就变成了郭老板,看似尊重,实则疏远。 实质上,郭晖在那段“水手”生活中就已经开始了创办自己的商号的构想,构想中的商号不是设在边城,而是当时他置身的邻县。那构想中当然也没有在边城初开商号时引为肱股之助的陶然,而是充分地利用萧莺的职权和人际关系,使商号迅速生根,见风发展。只是他素有寡人之疾,爱江山,更爱美人。为了表示与萧莺决裂的决心,迎合阿莉的芳心,把商号开到了边城,并且尽可能地避免把在边城开商号的消息扩散到邻县,免得萧莺阴魂不散纠缠不休。遗憾的是两地相隔仅仅百里之遥,萧莺本人的嗅觉也历来就如猎犬般地灵敏,而她的相貌、身份和地位也决定了她能够拥有一大群不用豢养就能为所用的鹰犬,郭晖所担心的那一天终究还是来到了。 接到陶然的电话,获悉萧莺已经尾追到了商号上,郭晖最先本能地想到的是继续逃避。如何逃避呢?让陶然支应商号本部的业务和日常事务,他自己则坐镇省城遥控指挥!这次他上省城的主要目的就是把商号驻省城办事处的架子撑起来,虽然说商号本部设在边城,所经营的又是边境进出口贸易,但在省城设置办事处既可以为商号的出口业务提供货源,同时又可以为商号的进口业务拓展市场,倒还真是举足轻重,要把办事处的业务开展得比商号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是不可能。而以陶然的能力,要应对萧莺有可能使出的种种手段和支应商号日常事务还不至于左支右绌。由此告知陶然“不用理睬她”就把电话挂了。可刚刚挂了电话,他又想到如今的陶然已经不再是原先对他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陶然,已经不再是他的左膀右臂肱股之助,非但横刀夺爱,染指他心仪的女人,就连商号上的员工都扶植成了自己的党羽亲信。别看陶然眼前还对他毕恭毕敬惟命是从,假以时日,要是两人争斗起来,只怕是他郭晖也讨不了多少好处了!若是把商号拱手送到陶然手上,那还了得?本来就已经把陶然当成是一个劲敌,在煞费苦心地寻求一个足以牵制陶然的亲信,只不过是萧莺的突然出现让他心乱了,才会在一时间作出错误的决断。心里一激灵,脑际便又灵光陡现,想到既然对萧莺已经无从逃避,那么还不如把她从仕途上拉到商场上来,借助萧莺先把陶然这颗眼中钉肉中刺剔除了,同时也趁势把商号的业务迅速做大。阿莉固然让他一想起就血脉贲张心旌摇荡,但费尽了努力还如水月镜花不可企及,而萧莺也比阿莉差不到哪儿去,无非也就只是气质和品位上有所差别罢了。再说这也可以说是以退为进,既然不能急于求成,为何不来个骑马找马徐图良策?至于说服萧莺弃职从商,他根本就没有想象过会遇到多大的阻碍。他也曾经在仕途上钻研,他也曾经有过触手可及的美好前程,不也同样踏入商界了?钻头觅缝削尖脑袋往上爬所为何来?无非就是图个权,可图权的终极目标也还是钱,有权就有钱,有了钱同样可以弄权。她萧莺若是连这一点都勘不透,那还能算是个人物吗?想到这里,他又毫不犹豫地拨通了商号业务室的电话,要陶然与他对飞,他好尽快回到边城见到萧莺,把自己的整个构想付诸实施。 不要以为郭晖会因为曾经的背叛和逃避,而对此次从省城赶回边城见萧莺有什么心理障碍,面对像阿莉那种始终都把全部的情和爱投注在自己的男人和孩子身上的女人,他一时束手无策无法可想,可对付心怀春思情无所系的女人,他绝对不会无计可施。尤其对萧莺来说,他和她那段“航海”生活中躯体合而为一密不可分,神魂相互渗透如水乳交融,他更不用说是深谙如何才能让她变得像一滩烂泥般服服帖帖。
二十三 降服萧莺,也只能是郭晖,如果换了个人恐怕都难免制其不成反受其害。一年多的时间才从邻县找到边城,萧莺绝非能力所限,实在是在这段时间中她在倾尽努力想要改变她在外贸局众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地位,因此无暇它顾。眼下已经功败垂成,正好给自己一个彻底放松的机会,以便再积蓄力量,进行下一轮的争斗。而放松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充当“水手”,体验“航海生活”,恰是在她的心目中最为出色的“水手”也就是郭晖,因此就循迹找到边城来了。对于郭晖曾经的背叛和逃离,她心里头也有酸涩、苦痛和怨恨,但在一定程度上又觉得他离开得正是时候,要是他一直跟她沉湎在“水手”生活中,她又哪来的精力倾力一搏呢?这样的争斗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在她看来胜者固然胜了,获得了,而输的虽然说输了,但也同样获益匪浅。经历了过程,熟悉了路径,得到了磨练,积累了经验,为下一战的胜利夯实了基础,这难道说就不是很大的收获吗?她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既然急不来,她完全可以不急! 在仕途的失败面前能够很快求取心理平衡的女人,在感情方面上也不至于急不可耐。在陶然安排的舒适的客房里美美地睡了一宿,第二天醒来后又洗漱、梳妆停当已经接近中午,萧莺轻移莲步款款走到电话机边上,正准备拨个电话到林达商号问问陶然有没有郭晖的消息,敲门声适时响起。 那敲门声轻重适度,不急不徐,可敲门人并不出声,显然不可能是服务员。除了陶然知道她住在这房间,她再也没跟什么人联系过,不是服务员又会是谁呢?她一边纳闷,一边走过去轻轻地开了房门。还不及开口说话,一大捧带着晶莹的露珠的火红的玫瑰花赫然显现在她的鼻尖前,与她白皙细嫩而又姣好的面容相映生辉。都还没想到献花者是谁,她的脸上先绽开了一脸更比玫瑰花还要鲜艳、灿烂的笑容。 郭晖认定萧莺绝对不会把他拒之门外,但却不敢保证不在房间门外就发起责难。毕竟,这不是邻县,她萧莺完全可以不用担心被人一眼认了出来,绯闻随风遍传。为了避免有可能导致的尴尬,他在萧莺脸上桃花盛开的那瞬间,右手依旧捧着鲜花遮住萧莺的视线掩住自己的面颊,左手轻轻地揽住萧莺的纤纤柳腰,一个旋转进入了房间。在这过程中还没忘了顺势用脚把门从身后碰上了。 门是碰上了,那束火红的玫瑰还是举在两人面前,一时不敢移开。 “不要瞎无聊啰,郭晖。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你都上哪股去啰?你可千万不要说是专程到外星球上给我折这束玫瑰去啰嘎!” 除了郭晖商号上那个小职员,没人知道她住这儿,边城也没有她的情侣,并且也可以肯定没哪个登徒子敢色胆包天行这亲近之举。萧莺认准了来人一定是她的“水手长”郭晖无疑。她本来就没有情急如火妒火中烧,再说任何一个女人或许会拒绝献花者,但很少能够拒绝鲜花,就算是推开了捧花的手,鲜花也一定留在了心里。任何一个女人会拒绝求爱,但绝对不会拒绝爱慕,在倾慕的表白面前,就算是表面上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内心里肯定是春暖花开万里晴空!萧莺一席话与其说是责怪还莫如说是调侃。 郭晖当然听出了萧莺的话里就是连埋怨的成分也没几分,但毕竟做贼心虚,他涎着一脸的嬉笑说:“离开你这段时间,真是苦了你了!不过比你更苦的还是我,我知道这当中你会有倾力一搏,留在你身边不要说帮不了你什么忙,还会扰你分心。再说你我的事已经局部外传,这种时候我要是不销声匿迹,光是这作风问题,对手轻易就能够给你致命的一击。说白了,我是为爱而逃!” 萧莺故意收起笑容,板起面孔逼视着郭晖说:“是啊,当初是为爱而逃,眼下又是为爱而躲,居然人在边城,还要叫手下替自己大肆宣扬出差在外,也晓不得你爱有几分?孽有多少?” “莺莺,你可别胡说,为了要早一分钟见到你,不顾在省城开设办事处的事正处在紧要关头,一得到消息,我就日夜兼程赶了上千公里路回到边城,连抹把脸都赶不上又来到你这儿啦。喏,不信你可以查验机票,再不信,我把心扒开给你看。“ 话音未落,郭晖就行动上了,手上的机票任其飘落在猩红的地毯上,展现在萧莺眼前的是他那最能撩拨她情欲的一胸脯魆黑浓密的毛。 等到萧莺淋漓尽致地感受了高峰体验,郭晖也已经疲乏不堪地仰躺在一旁。 “晖,我败啰,败下阵来啰,那个抬坎还是没有能够爬上去!你咯晓得我心头是份什么子感受?”见到了自己倾心爱恋着的人,萧莺经过一番平衡已经归于平静的心境又荡起了几丝涟漪,她翻身伏在郭晖赤裸多毛的胸脯上喁喁私语,幽幽诉说。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的心情怎么样,只知道,知道我心里头却是甜丝丝的。”郭晖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搭在萧莺柔顺的发丝上,一边摸索着,一边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晓得,我晓得,我当然晓得你就是只怕我不痛,只怕我不不死不活。”萧莺只当郭晖在开玩笑,一语双关,慵懒地应声道。 “莺莺,我可是当真的!”郭晖抬起一双松软无力的手,捧住萧莺的脸,让她的目光与他对视,尔后一本正经地说。 “咯是?说说你呢理由看看嘛。”萧莺仍旧嬉笑着说。 “那么多年来,在单位上总是有那么多制度、纪律,种种不同的框框套套在约束着你,想要笑,却又不得不板起面孔,想要发发牢骚又不能不担心被人当作把柄捏在手心里。职务只上去一丁点,头上的紧箍咒就数十倍地加力,日思夜梦朝思暮想的居然就是千方百计地给自己施加压力,就像是十足的自虐狂,想起来,不能不感到说不出地悲哀。终于有那么一天,脱离了那个苦海,踏入了这方自由天地,那感觉是多么地舒畅,多么地惬意!哪料得有幸遇到了一直以来苦寻不得的倾心爱恋的人,伊人却又是个深陷在自己往日桎梏中的人。曾经试图痛下决心离她而去,才发觉已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知道你看准了局长的位子,不惜为之而投入不遗余力的争斗,愿你得偿所愿获得成功,又盼你功败垂成,从此视仕途为畏途,让我能够有机会把你拉到我身边。”郭晖说得煞有介事。 “这可能是你我立足点都还不高呢缘故啵?”萧莺听郭晖说完,沉吟了良久才说道。非但没有加以反驳,还从言词之间流露出心底里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触,只是不甘心就此罢手。 “别傻了,高处不胜寒,站得越高,注目的人也就越多。并且,要是只是哪条巷子里的王阿狗和李翠花的龌龊事被街坊们觉察到了,无非也就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要是哪个当官的做下风流韵事无意泄露了,就足以成为别人攻击他的利器。你不要以为我到了边城后就彻底不把你的事当成一台事了,其实我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你,你从前的婚姻,还有你我的爱恋都在这场争斗中成了你的对手取胜的法宝,也成了你身上致命的硬伤,成了你失败的最主要的原因。这还只是小县分上区区一个外贸局局长之争,要是换了一个场合,换了一个级别,凶险程度更是不敢推测了。”郭晖当然不会给萧莺什么喘息之机,两手轻轻往里一摁,把一个温热的吻印在萧莺的眉心,继而又说。 “官场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确实让人想起来都感到后怕,可不也有商场如战场之说,听起来似乎还要更让人提心吊胆不寒而栗,这你又咋个解释?”萧莺自认为给郭晖出了道难题。 “那不一样。商场上争夺的只是商机、财富,至于别的方面,处身商场,你尽可以以你最热衷最乐意的方式洒脱地生活,没有人会用你的私生活作为攻击你的武器。在商务活动中此路不通可以走彼路,陆路不通改走水路,也有更多选择取舍的余地,而在仕途上只能是非此即彼,你丝毫没有选择的自由。”郭晖从萧莺看似刁难的反诘中觉察到了萧莺已经在动摇,随口答道。 “晖,你安呢到底是什么子好心?咯是非要把我拉下水不可嘎?”萧莺用她那嫩葱似的食指轻轻地刮了刮郭晖的鼻尖,一阵娇嗔。 “我真的是非常需要你的倾力协助,但又哪敢存下说服你弃职从商的心思?只不过是心痛你在仕途上不得不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只不过是想要跟你朝夕相伴长相厮守,谁让你长了这样一双勾人心魄的美眸?谁让你生了这张引人心旌摇荡的小嘴,又是谁让你拥有这逗人垂涎爱不释手的隆胸蜂腰圆臀,还有这……”郭晖嘴上说着,手也没闲着。说着说着,又焕发了“水手长”的雄风,一翻身把萧莺紧紧地压在了他身下,宽厚的嘴唇也把萧莺那性感十足的樱桃小嘴咂得严严实实。 萧莺的四肢也像是章鱼有力的触角一样紧紧地缠住了郭晖的臀部,自己的臀部不停地向上推,腰身不停地摇摆,鼻腔里更是盈满了母兽般煽情的哼唧声……
二十四 郭晖和萧莺在边城缠绵销魂了一个多月,陶然也就在省城奔波忙碌了三四十天。 阿莉的柚木生意渐渐做大了,来一次就是十多辆卡车,上百立方,不再像以前一样雇请马帮从缅甸境内翻山越岭驮运到边境线上,小打小闹地折腾。并且她看在曾经患难与共的份上,也不计较郭晖的林达商号几乎每次货款都只能支付一部分,无法一次付清,就只是固定跟他们交易。 又过了一段时间,陶然在省城跟一家棉纺厂和一家化工厂谈定了合作意向,只要是他有稳定的销路,不用投入资金,两个厂家都可以按他的需求以出厂价把货物直接运送到边城,再由他来出手,利润均沾,却苦于一时联系不到缅商。阿莉知道后,很快就给陶然介绍了两个有实力的经营棉纱和石蜡的缅商,使陶然得以顺利地跟那两个厂家建立了合作关系。 商号尽管说资金薄弱,但无论是棉纱和石蜡的出口,还是柚木进口都几乎不用投入资金,供有固定的来路,销又有固定的去处,不用为联系业务而奔波劳顿。至于说打打款,办理办理手续什么的,商号职员陈永林、董韵、闻斌等都已经驾轻就熟得心应手,乐得郭晖和萧莺又忘乎所以地欢度了一段时间的“水手”生活。 等到把陶然不着痕迹地“挤”出商号的筹划谋定了,郭晖才依依不舍地挥别了萧莺上省城,换陶然回边城。 “小陶,回来啰嘎?辛苦,辛苦!董韵,赶紧给陶经理上茶!”陶然刚回到商号,萧莺就像是接待客人一样热情招呼,脸上溢满笑意。 “别,别别,萧总,千万别!要不然我这手脚可就都没地方搁了。” 初次见面的时候,萧莺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没让陶然感到有什么,眼前一脸盛开的笑容反倒教陶然不由自主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商号在省城设了办事处,还在边城开了个经营部招揽客商,郭晖已经自任总经理。萧莺是当地人,人面广,组织经验又老道,商号少不了她,平日主持商号内务,郭晖外出的时候也由她代行总经理职权,不用说是副总。而他陶然既是商号的元老,又是商号的台柱子,商号本部、经营部、办事处,哪儿需要上哪儿,是商号的救火员,真正的业务主管,职务就称作是业务经理。郭晖到了办事处之后,就把商号上的这些人事变迁跟陶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道了一番,陶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许是正应了那句俗语:不怕夜猫子哭,就怕夜猫子笑。陶然虽然不知道当初非要把他拉到边城不可的郭晖,眼下已经必欲把他不着痕迹地挤出商号而后快,可他的潜意识却已经本能地意识到了危机的临近。 “小陶,你不消客气,郭晖呢这个商号你才真正算得上是举足轻重呢人物。那天第一次接触,我就觉得你相当会办事。后来听郭晖一次又一次呢念叨,当然就更清楚这商号至少有半壁江山是你撑起来呢,也还非得要你继续撑持下去不可!能够请到你这样呢顶梁大柱,真是郭晖呢福气!”萧莺又一阵喋喋不休赞不绝口。 “萧总,千万别这么说,我既然吃的是商号的饭,就得要为商号出力。再说我也没做多少事,这样的夸赞我愧不敢当。”陶然越听越感到无所适从,禁不住出声阻止。 “小陶,你真呢不消谦虚,我这可句句都是掏心窝子呢话。”萧莺仍旧不住口地说。 “谢谢萧总,谢谢你的夸奖,要是没别的事,我想先去洗个澡。满身臭汗自己不自在倒是小事,别熏了大家,我这孽可就造大了。”陶然才刚刚落座,却又不及说完就站了起来。 “好好好,赶紧去,赶紧去!洗好了也就差不多该开饭啰。”萧莺应承着陶然,又回头对董韵说,“董韵,告诉嫣红,叫她多添几个菜,陶经理一路辛苦啰,得要好好补补。” 走出业务室,陶然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感到有些惶惑,有些失落,再也找不到原先回到商号就像回到家似的那种感觉了。
二十五 陶然当然没有去吃萧莺为了让他“进补”而特意叫嫣红加的餐,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就匆匆地出了商号。这倒是跟萧莺的“热情”没有多大关系,频繁地到“琳琳服饰店”帮李琳的忙,每次忙完了,他总是忘了把一件属于他的东西带走,因而变得一旦出差在外,若是业务繁忙还好,一旦清闲下来他一准会感到度日如年,魂不守舍,总想长上一对翅膀于瞬间飞回边城,飞到“琳琳服饰店”。刚得到郭晖通知他“换防”的消息,他就兴奋地向李琳通报了他返回边城的时间,心也早就飞到服饰店去了。 吃饭时间光顾商店的人不多,送走几个刚买了些衣物的游客,李琳正准备回身进店,却一眼看到站在几步开外,正笑容满面地看着她的陶然,她也站在当地笑吟吟地看着他,忘了招呼他进店。 “老板,难道你不欢迎我进你的店里坐一会儿啊?”到后来还是陶然禁不住对峙,走过去率先开了口。 “我咯是拦着你啰嘎?你要是想进店,哪个还拦得住你?你要是不想进去又有哪个请得动?”李琳定了定神笑着反问道。 “老板,有没有吃的?一路上又是飞机又是汽车,我真是累也累透饿也饿坏了!”陶然一进店就嬉笑着说。 “我这是服装店,不是饭店,要穿呢尽多,想要吃?你找错地方啰!”李琳抿着嘴直乐。 “我不信,明明有香味,怎么会没有吃的?”陶然耍开了赖皮,一边说,一边扇着手吸着鼻子作嗅物状。 李琳被陶然那夸张的动作逗得“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抬手掩嘴,眼角却向屋角偷偷地扫了一瞥。 陶然顺着李琳的目光看去,只见屋角摆了张矮桌,桌边上放了两个藤条编的墩子,桌上罩着个纱罩。他眼睛一亮,抢前几步揭开纱罩,不由得发出了一连声的惊叹:“哇,酸笋煮挑手鱼!哇,棕包炒肉!大烧!嘿,神了,还有火烧干巴……” 陶然赞声未绝就抓了一块火烧干巴,撕下一块往嘴里塞,一边咀嚼,一边连连点头,一边还含混不清地嘟噜:“唔,香!唔,酥,还是热的!味道这么地道纯正,该不是你自己做的吧?” 李琳看着陶然那谗相,脸上早洋溢开了醉心的笑。 陶然见李琳站着没动,做了个手势要李琳把耳朵凑过去,附在她耳边上说:“琳琳,让我轻轻地告诉你,自从毛主席死了之后,这人世间就数你最好啦!” 李琳忍俊不禁,又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笑够了才回敬:“陶然,我也告诉你,自从馋猫死了之后,这世间就数你最馋啰!自从黑瞎熊死了之后,这世间胆子也就数你胆子最大啰!主人都还没有发话,你居然就吃上啰嘎!” 陶然接下话茬说:“主人,我谗是馋了点儿,胆子却一点儿也不大,比如说这小瓜焖洋芋,素炒空心菜,蘸水小米菜,知道是你的专利,就连动也没敢动一下。” “贫嘴!”李琳扫了陶然一眼,娇嗔着说道,“你再看看桌子底下!” “哟嗬,竹筒饭!糯米酒!琳琳,你太伟大太英明啦!”陶然弯下腰一看,又禁不住咋呼起来。 “陶然,住口吧你,不让你吃你又说饿,让你吃你又废话连篇,出乖卖丑。” 李琳喜滋滋地说。 “是是是,主人叫我吃我就吃,主人叫我喝我就喝,我对主人这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死犹不惧,何况喝酒吃肉乎?”陶然说完连连搛菜举杯,果然不失神勇。 陶然狼吞虎咽,并且专拣几道荤菜动手,而李琳斯斯文文,细嚼慢咽,还只吃素菜,完全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 吃完了饭,陶然抢着收拾杯盏碗筷,料理停当,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对李琳说:“琳琳,我有个事想要问你,还希望你实话实说。” 李琳见他显得那么郑重其事,还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认真地说:“你讲嘛。” “我听说这里的傣族会放蛊,你有没有听说过?” 李琳没有吱声,只是“嗯”了一声,而后忽闪着一双大眼看着陶然,示意他往下说。 陶然接着说道:“还听说蛊有好多种。是不是?” 李琳又“嗯”了一声。 陶然一脸诡黠:“其中有一种叫做情蛊,说的是哪个姑娘看上了哪个小伙子,就寻找机会放蛊,被放了蛊的小伙子就会死心塌地地爱上那姑娘,就算是他离开她多远的路,离开她多长时间,只要是她一念动情蛊咒,他就会当即不畏艰难险阻赶回她身边。是不是这样的?” 李琳止不住问道:“也听说过。可那又咋个啰?” 陶然做出一副义愤填膺逼视李琳的样子说:“我一离开边城,就总是恍恍惚惚魂不守舍,总想回到边城,回到这服饰店,回到你旁边。是不是你跟傣族女人学会了放蛊,在我身上动了手脚?” 李琳听陶然说完,又看着他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笑够了才说道:“啐!你个陶然,贪吃,贫嘴,大胆,不知羞,还自作多情得就像只老孔雀!本姑娘什么时候万一要想找男朋友啰,首决条件就是丝毫都不能有你身上这些恶习、劣迹……”
二十六 萧莺一个女性年纪轻轻就能够坐到外贸局副局长的位置,也绝非出自于偶然,她本是作风严谨工作认真负责,把事业放在头一位的人。可也正因为她重事业轻家庭,使得任中学教员的前夫难以接受,最终挥泪斩情丝,离她而去。前夫的离去并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打击,因为尽管说俩人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但他或许对她太在乎,对他们的爱情婚姻和家庭都太投入,而她却很大程度上只是把他看作是关心她呵护她的长兄,把家看成是冷了有衣穿,饿了有饭吃的处所。如果一定要说曾经爱过,那爱也不见得就真正地触动过心灵的深处,这才是导致那场婚姻失败的真正的原因之所在。离异后,作为一个美艳如花而又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人,萧莺的确不乏追求者,她也接纳过几个入幕之宾,但那与其说是情与爱所致的灵与肉的胶着,还莫如说是为了满足无异于饥与渴的本能般的需求。郭晖的出现曾经使她突如其来地产生既往的岁月只能称为生存或是活着,根本就谈不上生活的感触,但她一时之间还没能从对仕途的痴迷中摆脱出来。以至于郭晖为了追求阿莉而突然销声匿迹不辞而别,她还能倾尽全力争夺第一把交椅,并没有品味到一份应有的刻骨铭心的痛。 功败垂成后到边城寻找郭晖时,萧莺的心理虽然说经过了一番自我平衡,准备伺机再战。可郭晖也是从仕途上下来的人,并且当年他任职的地点是在内地,逐角、竞争更为激烈,曾经的职务也还要比她高,自然不用说要比她老道得多,她又怎禁得处心积虑的他的诱导、说服?萧莺十分自负,深信自己在仕途上虽然一时挫折,但还是很有前途的,只是韶光易逝时不我待,要想在仕途上继续走下去,就得要不惜牺牲爱,牺牲已经稍纵即逝的几年大好青春!她毕竟只是个女人,一个视青春胜过生命的女人,既然接受了郭晖仕途与商贾殊途同归的观点,自然也就宁愿随同心仪的男人一边徜徉爱河,一边弄潮商海了。 说服了萧莺,郭晖当然也就理所当然地把挤走陶然的事,作为商号亟待解决的头等大事摆到了萧莺面前。 “我倒是不觉得陶然有什么子不可告人呢目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啰,这种事确实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是要赶走陶然,我们首先得要考虑到商号呢人心、士气咯会受到影响?尤其是商号呢客户咯会背离?商号呢业务咯会一蹶不振?毕竟,他陶然对我们林达商号来说不是个无足轻重呢人。”听了郭晖的介绍,萧莺提出了一连串的忧虑。 “不存在军心、士气的问题,赶走陶然之后还要进行一次大换血,那些残渣余孽就是自己不舍得主动走人,我们也要一一驱逐、铲除。要不然的话,即便是他们不敢存下二心,我们心里头还是留下了一块病根。”郭晖坚定地说。 “那客户咋个办?总不成也来个大换血啵?要是那样呢话,商号将要面临呢是个什么子局面?”萧莺还是无法释怀。 “你完全多虑了,就算陶然真的有那么大的能量,客户们也不可能放着现成的生意不做,现成的钱财不赚,而要舍近求远,等着陶然投靠了哪家商号后才重新启动生意,跟他合作。”郭晖胸有成竹地说。 “那好吧,挤陶然呢事交给我办就是啰。”萧莺欣然应命。 郭晖上省城办事处后很快通过朋友推荐招聘了一个经理,待那人稍事熟悉办事处的业务后,他又匆匆赶回了边城。只是回来后他几乎天天都是整天猫在卧室里,很少在商号员工们面前露面,商号日常事务和所有的业务基本上都由萧莺出面维持、处理。商号其他职员在萧莺的指派下不用说是各司其职,与往常并无二致。唯独对于陶然,萧莺的笑容甚至比对郭晖还要灿烂得多,时时刻刻都显得如那次陶然刚从省城办事处回转来时一样地热情有加,谦和有礼,可就是根本不支配他做任何事,就算是他主动去做,她也必然千方百计加以阻止。拿她的话说,陶然已经对商号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为商号付出了太多太多,眼下商号业务已经进入了良性循环的正轨,他精心挑选并刻意培养的职员们也都能够独当一面了,他该要好好地歇歇了。在陶然想来,这话要是出自郭晖之口,无非也就只有诚心诚意要他休息一段时间,充其量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要辞退他撵走他,而从萧莺嘴里边说出来,却就无从揣度、猜测了。 陶然想要跟郭晖探个究竟,其先是时时留意捕捉适当的机会,哪料到想要跟郭晖打个照面竟然也难上加难。没法子,他只有找到卧室里去了,可每次进去,萧莺或是就在里头,或是见他进去就立马紧紧跟上,无视他的存在,当着他的面就与郭晖眉目传情,那眼神里充斥着赤裸裸的兽性的肉欲,臊得他不得不忙不迭地告退。
二十七 不知道商号里边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郭晖怎么想,不知道萧莺要干什么,但陶然始终还是没有忘了自己置身商场,是一个在别人的商号上靠领工资吃饭的职员。没法呆在商号上,他也没有放纵自己,趁有了时间有了机会,成天待在李琳那儿。他仍旧每天早上准时起床,洗漱完毕,上街随意吃上点儿早餐,就到口岸、货场、弟兄商号、有业务往来的客商们中间游走,也常常关顾茶馆咖啡屋。并且不管是处身什么样的环境,他都随时保持着一个从商的人应有的警觉,不忘捕捉每一个有可能的商机。只可惜他每次联系到业务告知萧莺,萧莺总是以种种借口推托,让他徒耗心机白费心思。 “拿来!”有一天,陶然为联系一桩业务,抄近路经过一条僻静的小巷道,突然从屋角闪出一个人影,拦在路心,伸出一只手喝令。 “拿什么?”陶然一脸愕然地问道。 “钱!”那人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 “什么钱?”陶然更糊涂了,一边问,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陶然也算得上高大了,但拦住去路的那人还要足足高出他半个头,只是那人瘦得就像是一根麻秆,眉骨凸出,两眼凹陷,眼神像是空茫,又像是极为深邃,面无表情,教人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副尊容,也说不清看了之后心头又是一副什么观感。 打量半晌竟无法判断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来路,何以要冲他要钱,饶是陶然反应还算敏锐,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好。正要开口探问,那人却看看他身后,随后神色一变,把他撇在原地,一溜烟钻进了一旁的巷道。 陶然转身看时,见一个穿警服的正朝着他们走来。 “这位师傅,请问知不知道刚刚那人是什么人?”等那民警走到跟前,陶然问道。 “咋个说?”来人显得很热情,但没有回答陶然的问话,而是反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奇怪。”陶然说。 “不会啵?他咯是跟你要钱啰嘎?”来人笑了笑说。 “你怎么知道?”陶然不解地问。 “果然是这样。真得要想法子好好地治治这些药鬼子啰!”来人显得很是义愤,见陶然正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又笑了笑,解释道:“一个药鬼子,僻静处遇到陌生人一准伸手要钱。我是派出所呢,他正在搭你要钱,见我走过来,肯定躲闪不及。” “什么叫药鬼子,见到派出所的怎么就怕成那个样子?”陶然依然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看样子,你是内地来呢。药鬼子就是白粉客、四号客,也就是内地人所讲呢吸毒鬼、瘾君子。为了十元几十元呢毒资,可以给你跪下,也会冲你抬刀子,不用说也常常偷盗,是派出所、看守所搭着戒毒所呢常客。难啊,地处边境,抬起腿来走一步,一只脚在国内,另一只脚已经在国外,离金三角也很近,我们端这碗饭最头痛呢就是吸毒、贩毒,就是毒品问题。”来人热情地介绍着,临了又深有感触地发了一声感慨。 经来人这么一说,陶然想起来了,其实来到这里事件也不算太短了,这些事他早有耳闻,只是他一门心思扑在商务上,对于他对于他的商务来说无关宏旨的这些事听过了也就散落在了记忆的角落。平常像他们经商的也是很少单独涉足这些僻静的处所,因而也就不曾有过这样的遭遇。尽管说那天的遭遇并没有损害到他什么,但事后他免不了也跟要好的朋友谈起这事。朋友们都说他这是少见多怪,并如数家珍地向他讲述了用别人用后丢弃的注射器、用阴沟里的臭水注射海洛因、众男女共用一个注射器注射毒品而后集体淫乱、为了获得毒资逼迫老婆卖淫或是举刀弒亲等等吸毒者的种种龌龊。
二十八 “老板,帮你忙活了这大半夜,我可是早已人困马乏,饥肠咕咕了,你总得要犒劳犒劳我吧?”才记得在暮色中来到“琳琳服饰店”,转眼街面上已行人稀少,已经很少有人进店了。帮着李琳关好了店门,陶然还舍不得道别回商号歇息,嬉笑着跟李琳说。 “好啊,好啊,前头开路。还是老地方——古榕树下边那个小夜摊。”李琳又何尝乐于说“再见”道“晚安”?自然是很爽快地就应允了,“也还是老规矩——我请客,你买单。” “不会吧?好老板?别人打工,老板管吃管喝发薪水,我陶然这算打的哪门子工?每晚忙前忙后跑腿大半夜,临了还要掏腰包请老板吃宵夜,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陶然说完夸张地嘟着嘴,用满含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李琳。 “咯是不服气嘎?哪个叫你是天底下最大呢冤大头呢?本老板吃定你啰!”李琳眯笑着说,说完踮起脚尖在陶然面颊上轻轻印上一个吻,随即又轻轻地挽住了他的手。 “完了,完了,这下可彻底完了,盖了章烙了印,永世都只能任凭狠心的老板没完没了地盘剥了。”陶然心里边一下子感到甜得都要醉了,摸摸被吻过的面颊,故意苦着一张脸连声说。 “你到底咯走?再不走,本老板可就要炒你呢鱿鱼啰嘎,还盖章烙印呢!”李琳拽了拽陶然,荡漾着一脸舒心的笑娇嗔道。 “别,别,别。我认宰不认炒!走走走!我敢不走吗?这就走。”陶然坏笑着把手从李琳的臂弯里抽了出来,搭到她圆润的肩头,顺势把她轻轻地拥在臂弯里,缓缓迈步往前走。 古榕树下的小夜摊已经没有客人,只有身穿筒裙夹靸的摊主夫妇正在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摊档,见了走近前来的陶然和李琳,那女的迎上前来用浓郁着傣族口音的汉话热情地招呼道:“坐啊,坐啊,两位老板,就等着你们来消夜啰,不是呢话早就收拾摊子走掉啰。” 那男的没有停手,也没吱声,只是一边忙活,一边看着他俩笑,笑得谦和、热情、诚恳。 陶然和李琳落座后也没说要吃什么,只顾交头接耳情话喁喁。倒是那傣族女人先从冰柜内拿了一瓶酸奶,插好吸管放在李琳面前的桌上,又倒了一杯糯米酒给陶然。而那男的则取了一小把韭菜,拿了几条小罗非鱼,就在火盆边上稔熟地摆弄着烤开了。那女的为陶然倒好了酒,又在一口小锅里煮上了一碗甜白酒汤圆,紧接着又忙着配了两蘸碟料汤摆在桌子上。一对夫妇,一双情侣,两个摊主,两个吃客,显然是早已都默契在心,酸奶米酒自然不用说,那碗甜白酒汤圆,还有那把清新的小韭菜是李琳的,而属于陶然的除了那几条小罗非鱼,还有摊主事先就已经焐在火盆里头炭灰底的两块火烧干巴。这不?那女摊主已经把干巴扒了出来,正吹吹又拍拍打打。等到弄干净了皮面上的灰,放木墩上用木槌敲打一番,陶然就可以沽一口醇香的糯米酒,再嚼一嘴喷香的牛干巴,大快朵颐了。 陶然抿了口酒,对正吮着酸奶的李琳说:“琳琳,你想没想过开家商号做边贸?我觉得你准行!” 李琳漫不经心地应声道:“咯是?” 陶然见李琳不以为然不置可否,又说:“或者是把服装生意做大。第一次进你的店,看了你店子里的布置,我不由得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购买欲。要知道我这人历来都是最怕逛商店的,当时我就觉得店主在经营服饰方面的确有得天独厚的天赋。相处这么长时间,我更认定你要是有这份心,把生意做强、做大,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 李琳吮了一口酸奶,笑着提出了一连串的问话:“要做多强?做多大?开连锁店?服装城?垄断边城呢服装销售?” 问过了才又用筷子搛了一棵烤韭菜,嘬着小嘴吹了吹,再往碟子里头蘸了蘸,尔后斯斯文文地往嘴里送,美滋滋地缓缓咀嚼。 陶然疑惑地问道:“不会吧?琳琳,听你这口气分明是没有丝毫把生意做大的念头,那你又何必这样投入地经营小店呢?” 李琳笑着注视着陶然,良久才摇了摇头说:“陶然,我开这店已经有好几年时间了,就算是两年才赚一个店,现在我也完全有能力开三四个这样呢店啰。可我早点吃一碗两块钱呢饵丝还嫌多,中餐晚餐无非也就一小碗米饭两小碟时新小菜,每天晚上这宵夜呢花销顶天也就五块钱。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不会热衷于高楼名车,只要拥有一份平平淡淡呢生活,所追求的幸福也不用车载船运,只要一只手能够牢牢呢把握就足够啰,又何苦去铺一个烦人呢大摊子?说到经营这小店,与其说是为了赚钱,还不如说是寻求一份不可或缺呢依赖搭着充实。喜欢栽花呢人的确不在少数,不过为了卖钱而栽花呢人永远只占一个很小呢比例,更多呢只是为了看看蜂飞蝶舞花开花落,为了闻闻清新馥郁。甚至还有呢人只是因为喜欢培土、浇水、修枝打杈,从中品味一份悠然自得呢乐趣。” 两人相识相处以来,什么话都谈,就是还从来没有涉及过这方面的话题,陶然不防李琳一个姑娘家会有老叟般洞明的一番见地。自愧之余,也由此产生了一份危机感,自嘲地笑了笑,不无忧虑地说:“琳琳,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太市侩太浅薄,特没劲?” 李琳似乎一眼就看出了陶然所想,一本正经地说:“陶然,你不消这种想,我只不过是在表明我呢观点,不有说,也不敢说哪个对哪个错。再说,要是说两个人交往相处,最终都必须不是我改变你就是你同化我,我宁可保持沉默,甘于孤独。真呢。” 陶然听罢,对李琳除了爱慕,又产生了一份由衷的敬重。
二十九 在异域拱罗小镇上,每次阿莉从边城回转去,散团必定都要跟她问起陶然。 那次赴缅甸途中,阿莉一开始就感到陶然以人诚恳、实在,随后又看清了陶然看起来像胆小怕事,其实小心谨慎,很有担待的秉性。加上感动于陶然为她挺身而出的举动,阿莉已经禁不住把陶然在心底里当作了与父亲和先生同等应该尊敬和亲近的人。她很希望这份情感得到散团的认同,希望散团能够与陶然以朋友、兄弟般的情谊相处。回到家,看到散团对陶然满怀敌意,她并不感到意外,可又止不住心头难过。本来她的生意上的事情,她是从来都不让散团介入的,可为了为改善散团和陶然的关系营造机会,她特意安排散团替代她带陶然到长干山柚木山察看柚木资源。当然啦,她并没有把她的意图向那俩人表露出来,但她相信陶然身上有一份足够的亲和力,而散团也不是个不近情理的人,相信结束那段行程的时候,俩人的关系一定能够得到改观。事实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等到从八莫回到拱罗,散团竟然在她面前极力推崇起陶然来了。陶然就这样成了他们夫妇两个共同的朋友,能够为陶然做点事,她心里头总是感到甜丝丝的。她每次前往边城,散团总要让她向陶然转达他的问候,她每次从边城回到家中,散团都会迫切地问起陶然的近况,对于这一话题,她当然也津津乐道。 这次阿莉刚回到家,散团又迫不及待地问上了:“阿莉,陶然他咯还好好呢?最近他都在做些什么子?” 阿莉说:“他向你问好,也要我告诉你他很好。只是照我看,他的呢处境不有像他自己说呢那样好。他们老总不说,副总不说,他也不说,不过我看得出他肯定是遇到什么子麻烦啰。最近他已经很少在商号上啰,我每次遇到他都是在货场上。” 散团担心地问道:“咯会是商号上生意不好,所以心情不好,或者是他联系不到业务,老板责怪他啰?” 阿莉摇了摇头肯定地说:“应当不会,像他们那种小商号小投资,就算是只搭我做柚木生意,钱也够赚啰,再说我还给他介绍了那样几个客户!” 散团想了想,不放心地说:“不行,我得要拉他一把。” 阿莉皱了皱眉,问道:“你咋个帮他?” 散团说:“这个你就不消管啰。” 阿莉挺认真地说:“我倒是搭你说清楚嘎,人家是正经生意人,你千万不要把人家往你那邪路上拉嘎!” 散团唯恐阿莉生气,又不赞同阿莉的说法,陪着笑辩解道:“阿莉,不要总是这种说咯好?做生意只讲究愿买愿卖,公平交易,赚不赚钱,不有得什么子邪路正路可分呢。再说你想得也太多啰,我这也只不过是想要像你帮忙他一样呢帮帮他。” 散团这一通话其先让阿莉听得直皱眉,等到听他说完,才又免除了一桩顾虑,赞许地看着他笑了。
三十 再说陶然这边,劳动总有收获付出总有回报,他常常都能够联系到一些各种各样的业务,尽管说萧莺对他的过分热情使得他浑身不自在,但他也说不上对萧莺有什么芥蒂,尤其是在商号利益面前,他更是抛开一切,一旦联系到什么业务,都会及时地向萧莺汇报。每次他向萧莺汇报业务,萧莺听得也都很认真,可听完了之后却每次都是千篇一律地表态:“陶经历,真是辛苦你,难为你啰。不过你也清楚商号就这种一小点周转资金,你联系到呢是好业务,遗憾呢是商号不有得能力接下来。”以前每联系到一单业务都得到郭晖的认可,都为商号带来收益,心头也就增添一份喜悦和满足,眼下却是每联系到一宗业务,每向萧莺汇报一次,心头就压上一块石头。 一天,又在骄阳似火的货场上转悠了半晌,陶然刚走到货场边古榕树下的一个柠檬水摊前,准备喝杯柠檬水消消暑解解乏,却突然接到萧莺从商号里打来的电话。 萧莺在电话里还是先发出一串“咯咯咯”的笑,临了才说:“陶经理,你在哪股?有个老缅来商号上找你,本来也不想烦你,不过他就是非要搭你面谈不可。不有办法,你咯是回来一趟?要不然,干脆就让我帮你把他打发走算啰?” 边地人总喜欢把邻邦缅甸人叫做“老缅”,有的是觉得自己是大中国人,“老缅”这个称呼实质上也就是“小缅甸”的意思,不过更多的人倒也只是叫顺口了,并没有什么轻视的那层意思在里头。至于萧莺在这样称呼的时候心里边是怎么想的,陶然不得而知,也没心思去探究,总之他陶然对缅商倒是历来都挺尊重挺客气的。 听萧莺说要帮他把来人打发走,陶然急忙制止:“萧总,千万别,找我是给我面子,抬举我,把我当朋友看!我这就回来,立马就到!” 说来萧莺也真算给陶然面子,非但没把来人打发走,还很礼貌地给予了接待。 陶然赶回商号,那人正坐在业务室里等他。 陶然进了业务室先是打量了来人一眼,确认自己没见过那人,不好冒昧打招呼,只有探询地看着萧莺。 萧莺报以陶然一个富有她个人特色的微笑后才告诉陶然:“就是他。” 陶然一进门,那人就已经留意上了,等萧莺一开口,也就知道进门来的就是陶然,不等陶然开口就起身走到陶然面前,抢先用生涩的汉语问道:“你是陶,散团朋友?” 陶然握住他的手连声说:“对对对,我是陶然,散团是我的朋友。你辛苦了!散团他好不好?” 那人兴奋地说:“你辛苦,我也散团朋友,桑咩!散团好,好。” 接下来那人用眼神暗示想要跟陶然单独谈谈。陶然为礼貌起见,告诉他说萧莺是商号的副总,如果说是生意上的事,大家一起谈效果会更好,免得他跟他谈完了还要向她汇报。 散团的确够朋友,桑咩是他的朋友,做檀香木和紫檀木生意的,只不过是以往从泰国买进后就在泰缅边境上倒卖给国内的同行,很少到中缅边境。散团认为桑咩诚实厚道,而陶然办事实在,要是俩人合作的话双方都有利可图,就要桑咩到边城来找陶然。一番交谈下来,萧莺和陶然都很清楚地得出结论,认定跟桑咩合作的话商号的收益还要比跟阿莉做柚木高出许多。 萧莺在事无巨细地作了详尽的了解之后,又一反常态地陪同陶然把桑咩送回友谊宾馆,想不到最后却向陶然表态:“陶经理,真呢是太遗憾啰……”
三十一 就在桑咩到边城找陶然的那天傍晚,陶然收到一份电报,电文就四个字——母病速归! 居委会的阿姨们受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不忍心忤逆亡灵的意愿,是直到母亲火化之后才发出那份电报给陶然的,致使陶然尽管甚至都没去服饰店跟李琳道别就急匆匆踏上了归途,自然也还是没有能够见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生前就没有絮絮叨叨的习惯,临终前也没有破例,留下的一封遗书也很短: 然然,你先把眼泪擦干,要不就别再往下看了。 不要试图瞒着妈妈,虽然说已经跟你阴阳相隔了,但妈妈此刻还是在九泉之下注视着你,守望着你,也会永远注视你、守望你。 不要怨妈妈,妈在病中也曾经想过把你找回来,娘儿俩再最后见上一面,只是我很清楚自己得的是绝症,很快就要过去了,见一面无非只是平添一场生离死别的悲痛。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让你辛劳奔波几千公里路呢? 妈没什么可留给你的东西,就只有一个要求,或者干脆就说是请求吧,那就是不要悲伤,不要哭泣!妈生前也没舍得让你伤心哭泣过,临终前最担心的也还是这事。妈也不跟你讲什么大道理,你就当妈是去上班,去走亲戚,是去旅游。该干什么还安心地干什么,不要因为妈妈走了,就像是天塌了一样,愁眉不展伤痛欲绝。想妈妈了,就在心里边默默地喊一声,妈能够听到。你摒除杂念,同样也能够听到妈妈的声音。 然然,你总该不会不愿意成全妈妈这个最后的心愿,让妈妈难过吧? 在妈妈的骨灰盒前看妈妈留下的遗嘱,陶然就像是小时候一边被妈妈爱怜地抚摸着头,一边听妈妈娓娓地讲述着什么那样,心情就像是一潭平静的水,泪水止住后就真的没有再流下过一滴。
三十二 这么长时间了,他在工作上从来不敢有丝毫马虎懈怠,一直都在勤恳地努力着,然而,联系到那么多业务,居然没一桩被萧莺认同,所做出的努力统统都白费了,长此以往……他真的不敢继续往下想。回边城途中,陶然就打定了主意,回到商号就径直找郭晖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把事情了解清楚。岂料他回到商号上的时候,郭晖又上省城去了,并且听说暂时不会回转,他也曾试图在电话里边探究,可郭晖总是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含糊其辞。无奈之下,他只有找陈永林他们侧面了解。 “陶师,不会吧?这段时间以来,我们很少搭你亲近,就是因为业务量在不断地加大,在萧莺呢吆喝下我们都不得不连轴转啰。你联系来呢那些业务商号一直都在做呀!只不过是这些业务都是以另外一家商号呢名义在办理。这次老板上省城就是为了洽谈你联系下呢紫檀木、檀香木呢销售业务。对啰,萧莺一再要求我们严守秘密,我们还感到无法理解,这种看来,她这保密针对呢居然是你!这骚娘们,究竟玩呢什么子花招?”陶然刚提出一个问题,陈永林就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说。 “不会啵?不可能啊!” “咋个会是这样?” “咋个可以这样子?” “简直不可理喻!” …… 陈永林话音刚落,同样被萧莺蒙在鼓里的董韵、闻斌他们几个也深感大惑不解,都七嘴八舌愤愤不平地议论开了。 至于陈永林他们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陶然就不得而知了。再是陶然迷信他与郭晖之间的同事之谊,朋友之情,陈永林他们一开口,他心头茅塞顿开,郭晖和萧莺一直掖着藏着的不可告人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哪里还用得着他再费心思去琢磨? 陶然幼年丧父,是妈妈含辛茹苦把他抚养大,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岁月的艰辛何须多说?在机关单位上他也历练了多年,如今又置身商场闯荡,这些轻描淡写就可以述说的既往经历,莫不都饱含着悲辛和磨难,他实在不是一株经不起风雨的弱苗,不是个承受不了挫折和打击的纨绔子弟。不过他和郭晖那么多年的情谊,在物利,在疑心面前竟然会如此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一段友情就这样宣告彻底成为过去,这让他一下子又怎么接受得了?被自己当作是温馨的家,不知倾注了自己多少心血的商号,居然再也不能容留自己,从今后自己不得不去求职、应聘,一切都得要从头开始,这又让他如何甘心?他不能不对自己诚以待人勤恳敬业的为人处世风格作出质疑,对一贯的自信进行审视,不能不静下心来彻底地调整调整心态,重新作一番自我定位。 陶然当然不愿意让李琳知道他所遇到的困顿,不愿意把烦忧带给李琳。 当夜,自认为白日里所面对的烦恼和忧虑都已被自己妥善地收藏到了心底,李琳已经很难从他脸上捕捉到反常的痕迹,才走进“琳琳服饰店”。随后还一直都在竭力地克制着自己,言语间尽力显示着一份坦然自若。岂料还不到九点钟,李琳就一反常态地要把店门关了。 陶然大惑不解:“琳琳,你这是干什么?现在才八点多钟,正是小店营业的黄金时段,怎么就要关门了?” 陶然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了,可那么重的心事掖在心底,又怎么可能掩藏到了无痕迹?些许的痕迹旁人当然难以察觉,但又怎么瞒得过眼前天资聪慧,对他芳心暗许,与他心有灵犀的恋人李琳?从他进门那一刻起,李琳就已经感觉到他有点不对劲,自然也就存下了一份心思加以观察、揣测。稍后通过一番听音观色,还不就意识到了他表面的故作平静之下隐藏着重重难以消除的心事?他有那么重的心事,她又岂能无动于衷呢?之所以一直不动声色,只不过是一直都在盼望着他主动坦陈罢了,而他却又一直绝口不提,哪能让她不感到气恼? 听到陶然问为什么那么早就关门,李琳漫不经心地看了陶然一眼,才揶揄道:“这店是本老板呢店,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关,就全凭本老板呢高兴。比不得有些打工仔为了怕老板不开心,心里头明明装着事,还要强颜欢笑,做出一副若无其事呢样子。” 到了这个时候,陶然还试图继续藏着掖着:“琳琳,你说什么?谁心里头有事了?谁又强颜欢笑了?” “死鹅脖子长,死鸭子嘴巴硬!会是在说哪个呢?总不会是自己打自己呢嘴巴,说我自己吧?这里另外还有哪个人呢?”李琳显然觉得陶然今晚不实诚,不厚道,对此相当不满:“走走走,今晚我也不喝什么子酸奶啰,舍命陪君子,搭你一样上糯米香,一个人一杯,一个人一杯呢喝,哪个要是不把心窝子里头呢话掏干净,我就陪他一直喝下去,哪怕是喝到鸡叫,喝到天亮!”
三十三 古榕树下的小夜摊是去了,那高浓度的糯米香酒陶然当然没忍心让李琳喝:“琳琳,看你平日里显得是那样地文静,那样地娴熟端庄,想不到也会这样咄咄逼人。算啦,你还喝你的酸奶,酒就别喝啦,你要是一定想要知道,我也不会瞒着你。” “不消啰,不消啰,我看你还是继续保守你呢秘密得啰,好歹也成全我一诺千金上一次。”李琳一边揶揄陶然,一边虚张声势地对摊主喊道:“老板,上酒!对啰,今天晚上我也不喝酸奶,改喝糯米香酒。” “老板娘,要么顾全我的颜面,要么就护着她,总之我们两个当中只能有一个说了算!眼下你也只有一个选择,今晚我就全看你的啦!”陶然不等李琳话音落定就急忙对女摊主说道。 女摊主本也是个性情中人,自然是非常清楚李琳并非真的想要喝酒,只不过是在以此娇嗔、要挟,倒是陶然的确是出于担心她不明其意,依着李琳把酒给上了上来。 不用说,女摊主又像往常一样端上一瓶酸奶一杯糯米酒,分别往李琳和陶然面前摆好。临了当然没忘了自己还该要做点什么:“小妹,你真是好眼力,好福气,交到这么高大、帅气,还这样知冷知热呢男朋友。哪里像我们家这位,瘦得就搭麻秆也不有得什么子两样,上趟街还得要扶着栏杆走路,要不,一准被风给刮跑。这也不说啰,还跟个闷葫芦一样呢,脸也老是绷着,垮着,就像是哪个借了他呢一袋米,只还半袋糠给他一样。” 女摊主一边为讨好李琳,尖酸刻薄地数落自家男人,一边又是满含着柔情蜜意地看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只顾埋着头忙碌的男人。那情状逗得李琳差点儿就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接下来,陶然向李琳讲述了他几个月来的际遇、心头的困顿以及当天陈永林他们告知他的商号内幕,只是为了避免李琳因为他的沉重而受到感染,讲述尽量简明扼要,语气力求轻描淡写。 “让我猜,你现在一定已经做好了脱离商号呢准备啰,咯是?”等到陶然讲述完了,李琳试探地问道。 “我没有必要做什么准备,跟陈永林他们分手后就不假思索拨通了郭晖的电话。”陶然看看李琳,又摇了摇头,接着还抿了一口酒,这才说道。 “这么说,你是未雨绸缪,还成竹在胸,对下一步呢设想已经早有打算啰?”李琳说完,嘴里吮着吸管,眼睛却盯着陶然。 “琳琳,你把我看得也太世故了,我这人做事就是投入,除非确实是到了非痛下抉择不可的时候,对自己的职业是不会首鼠两端,持有丝毫二心的。”陶然又笑着说。 “人家处心积虑蓄谋已久,所盼望达到呢就是这个目的,而你却一念之间就下了断绝,还当场就付诸行动啰。你这样做难道就不觉得太过于草率、急躁了嘎?”李琳忍不住放下手里的酸奶,看着陶然怨怨幽幽地说。 “那你是不是认为我还有装聋作哑死乞白赖地赖在商号上的必要?”陶然反问道。 “我是说你至少也得要为自己寻求以后呢出路留出点时间才对,不有得必要这么急就把这只脚迈出去。”李琳解释道。 “琳琳,为什么秀才谋事十年不成?就是因为他们惯于算无遗算,非把有可能发生的问题、遇到的困难、整个过程中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考虑到,并且不找出自认为最为妥当的解决方法,就绝不会付诸行动。偏偏是除了既成的事实,每件事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千种万种可能,怎么可能都能够料想得到?那样做不是郑重其事,反倒是前怕狼后怕虎,固步自封作茧自缚。我就觉得走路最要紧的还是先把一只脚迈出去。一只脚迈出去了,下一步路自然也就会显现出来了。如果连这步都没有迈出去,又哪能知道下一步会遇到些什么?该要踩在什么地方?做事同样最重要的还是先采取行动,与其为千种万种可能所迷惑、困扰,还不如勇敢地去面对每一个现实,与同和它相伴而生的一切艰难或是险阻,面对继之而来的莫测变幻。”陶然说完,撕了一块火烧干巴,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那你该不会从此回转内地啵?”李琳不无忧虑地问道。 “公职早在我来边城前就已经辞掉了,唯一的亲人也已经离我而去,我还回内地干什么呢?再说啦,张弓没有回头箭,我又怎么会允许容自己向困难服输,向现实低头?”陶然话语里饱含了伤感,却又不乏刚毅。 “要不,你干脆就到我店上来得啰,其实很多时候我一个人还真是忙不过来。”李琳关切之色溢于言表,眼神中更有一份期待。 “我记得也是在这里,我曾经建议你请个帮手,当时你不是说支应店子里的事你一个人就足够了,再说你也不放心让人插手,怕把店子搞乱了。怎么现在又改变主意了?”陶然明知故问。 “那完全不一样。”李琳不假思索信口回答。 “怎么会不一样呢?”陶然装疯卖傻,穷追不舍。 “你到底咯来?”李琳看到陶然发问时眼睛里分明闪动着狡黠的光芒,意识到自己差点儿就着了他的道,窘迫地反问道。 “琳琳,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知道你有这份心,就是再大的困难、甚至是灾难,我也能够坦然地面对,并且有信心去克服,去战胜。眼前这点变故就实在也算不了什么啦。真的。”陶然知道李琳已经觉察到了他的意图,怕她发急,换了一种诚恳的语气由衷地说。 “我说什么子啰?哪个又有什么子心思啰?”李琳听陶然这么一说,显然也放心了,转而娇嗔道。 “行行行,我的老板,你没说什么,谁也没怎么想,是我自己孔雀(自作多情)!这样总可以了吧?”陶然以为李琳真急了,连忙说。 李琳没有再答腔,低下头吮着酸奶,暗暗乐呵。过了一会儿才又意味深长地说她毕竟是边城土著居民,免不了也有些社会基础,人际关系,陶然要是想自己开商号,遇到资金困难问题可以找她,她可以投资跟他合作,也可以为他担保贷款。要是陶然想加盟别的商号,碰到困难也可以找她,只要有必要,她可以把他介绍给合适的商号。总之,要陶然一定记住他在边城还有她这个朋友,她很乐意与陶然共同面对共同担待本该他一个人面对、担待的一切。她的这通表述,其实是双关的,她希望陶然能够领会,同时也相信陶然肯定能够领会到她所要表达的不仅仅是恋人间的一份关切,而是在婉转地告诉他,她愿意一生与他同呼吸共命运。
三十四 陶然清楚地记得,他在与李琳开始频繁接触交往后,出于寻求一份花前月下的浪漫的私心,同时也是不舍得李琳为了服饰店而太过操劳,因而一再劝说她请个小工帮忙打理小店,可每次都被李琳一口回绝了。她告诉他说,她把服饰店看作是她的一个亲人,正是这样一份亲情促使她就像是无微不至地呵护亲人一样,不忽视经营中的每一个微乎其微的细枝末节,使得服饰店在激烈的竞争中始终保持了长盛不衰的势头。打理这个店,就算是再苦,再累,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她担心多了个帮手,相反会助长了自己的惰性,或是导致另外一些不利于管理的因素。她说得多少有些含蓄,他却清楚地感悟到在她的眼中,服饰店就像是一个独生子,而她就是那个独生子的单亲妈妈,为了避免孩子受到有可能的伤害,她宁可经受孤单经受冷清,宁愿多承受一些辛劳。眼下得知他已经脱离了商号,而对于以后却又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打算,怕他感到太多的失落和挫折,她居然要他到服饰店里。她提出让他到她的服饰店,预示着他已经在她心底里生了根,占据了一个不容忽视同时也是不可替代的位置。换言之,她这个单亲妈妈已经有信心接纳他,组成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了。心里自然是感到说不出地快慰,进而也产生了一份紧迫感,焕发了拼搏的动力,开始专注地寻思怎样才能尽快闯出条路子,开辟出一片新天地。 怎么办? 就像是他跟李琳所说的一样,母亲过世了,内地再也没什么亲人了,加上又彻头彻尾地恋上了李琳,他暂时根本就不可能再考虑回转内地。既然不回内地,不用说,最为现实的一种做法就是应聘加盟别的商号。边城边贸商号多如牛毛,但是整个边城也就巴掌大那么一块地方,百多家边贸商号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互之间谈不上很熟络,可也绝不完全陌生。虽说林达商号兴办的时间还不长,也不是什么有规模有影响的商号,不过陶然当时已经以勤恳敬业在边城商界薄有声名,要是他为求职应聘出去走一遭,顿然不至于会无功而返。只是求职应聘的念头刚冒出脑际就又被他给否绝了,从邻里小玩伴到校友,从街坊到多年配合默契的同单位上下级,响应召唤弃职离乡千里追随,听从安排不惜违法,甚至是生命危险越境异邦,非但自己殚精竭虑辛劳奔波,还调教了那么一帮子爱岗敬业的员工。郭晖跟他的交情不可谓不深,他为商号的发展不可谓没竭尽全力,到头来,只因为他获得商号其他员工的理解和尊重超过了郭晖(虽不曾得到验证,也无从得到验证,不过除此他再也想不到还会是什么别的理由),就引起了郭晖的疑心和猜忌,终致迫使自己不得不离开被自己看作是温馨家园的商号。在郭晖面前,在自己一手参与筹建,又殚精竭虑竭尽全力操持的商号尚且如此,应聘到别的商号又将会怎样呢?这个问题,这个后果他连想都不愿想象,也没有勇气和信心去想。想也好,不想也罢,既然自知有可能自取其辱,又何必自投罗网呢? 除了出去求职应聘,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自己开商号当老板,可那得要有资金投入啊。 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又供扶他成才已经是难上加难了,又哪里还有余力聚敛财富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给他呢?而他踏入社会虽然说也已经有一些年了,况且除了抽烟,偶尔也浅尝辄止喝上点酒,就再也没什么不良嗜好,没有什么不切合实际的渴求或是奢望。但作为一个工薪阶层的人,每月的薪金纵然是略有节余,几年的积蓄与开商号的资金投入也远远搭不上边搭不上界。 不错,陈永林、董韵、闻斌他们几个在获悉他已经离开公后,当晚就又来找过他,说他要是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只管吱声,无论是什么方面,只要是他们力所能及的都会倾尽全力。要是他要自己开商号当老板,也请他一定给他们留下位置,能够供他差遣跟他共事,对他们来说是最大的快事、幸事。说时眼睛里都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他不怀疑,也没有理由怀疑他们的诚意,但同样不得不承认他们都并没有为他创办商号筹集资金或是担保贷款的能力。 至于说商务交往中结交的朋友、伙伴,要是有能力筹集资金或是赚钱,谁又不想自己开商号当老板、不想扩大投资呢?说到在商务交往中互利互惠,谁也不会拒绝,但是要指望谁能够扶植谁白手筹办一个商号,就又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要说在边城,还有一个人有能力,也愿意帮他陶然开商号,那也只能是李琳一个人了。虽然说她只是个女孩子家,但她既然是土生土长的边城人,少不了就有三亲六故。虽然说她只是个开服饰店的,但边城那么小,人口却集中,人际关系本来就盘根错节,口岸开放,大量的外地人涌入,当地政府各部门办事基本上都带有浓厚的地方保护倾向,当地人人际之间的关系就更是显得维妙。尽管说他和她还没把关系挑明,相互之间还谈不上有什么承诺,但相互倾心爱恋,早就已经心有灵犀,这却已经不言自明。那天晚上,她就明确地表示她愿意投资和他合伙办商号,她也可以为他担保贷款。也曾经说,希望他在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能够想起她,能够为他竭尽绵薄之力,能够与他共同面对共同担待本该他一个人面对、担待的一切,是她最希望的。不过,他早在她说那话的时候就否决了这种可能。假设他只把她看作是红粉知己,而她也只能做他的知己朋友,他或许会接受她的帮助。问题是他已经在内心深处把她看成是他终生的伴侣,至少也是以此为终极目标。这就使得他极力地要求自己足够地坚韧、强大,坚韧、强大到足以庇佑、呵护她一生一世,这种庇佑和呵护必须是全方位的,更是最彻底的。她表示愿意帮他,那是她对他的一片真情,而假如接受了她的帮助,那就是他对自我的一种否定,是对他俩情感的亵渎,是他所不能自容的!
三十五 何去何从的抉择深深地困扰着陶然,但他心头并没有太多的迷茫,或者是悔不该当初匆匆促促地离开商号的自责,相反为当初当机立断毅然决然地迈出这一步说不出地庆幸。倘若在离开商号前就寻思出路,那么结果势必既无法继续安心地在商号上呆下去,又鼓不起离开商号的勇气和信心,陷入比眼前更为艰难的进退维谷的境地。这样看来,他能够先迈出这一步的确也是值得庆幸的。 离开商号,心头积郁着排遣不开的困顿,陶然的日常生活却并没有因此而有什么改变,依然是入夜到“琳琳服饰店”,白日里则仍然一如既往地奔波在口岸货场和缅商、同行们之间。他是暂时还没有任何归属,谈不上具备洽谈商务的条件,但他并没有从此退出商务场,彻底脱离商海的想法。边城虽然说地域狭小,但作为一个边贸口岸,商家云集,竞争却也因之而尤为激烈,市场一样地瞬息万变,脱离市场,信息就无从了解搜集掌握,不掌握信息,参与竞争就无从谈起。既然还要在这片土地上继续打拼,他心里头就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有一天,陶然正在货场上转悠,桑咩刚好从泰缅边境上进了木材返回中缅边境,进入边城口岸,俩人不期在货场上相遇。 虽然说俩人也就只是在林达商号上见过一次面,桑咩却显得如同至交好友一样地熟络、热情,还相距老远就迫不及待地用他那独特的缅甸汉语高声招呼,走到跟前更是紧紧地握住陶然的手,连声说:“陶,好朋友,遇见你真好。陶,萧总朋友不够,我问,她说你办事处负责,边城不回来。陶,今天晚上喝酒,我请你。” 很显然,桑咩对郭晖和陶然的隔膜丝毫没有觉察到,面对他的热情。陶然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看着他突然就想起了那次缅甸之行,想起了阿莉每次来都叫阿莉带来他的问候的散团,脱口就说:“桑咩,你有没有办法跟散团联系?我想要见他,越快越好。” 陶然当时压根儿就没想到请散团帮他的忙 ,甚至就连那次缅甸之行散团在送别时说的话他都没想起,只不过是见到了桑咩就想起了散团,想起来了就强烈地渴望能见对方一面,心由意动,言由心生,如此而已。不错,散团自称十分富有,他没必要跟他说假话,看起来他所说的也不是虚言。还有他俩的确也很投缘,但毕竟相处仅仅就是那么几天时间,并且又是不同民族不同国籍的人,就算是散团有能力帮他,他也未必就能够坦然地接受散团的帮助。 那天在货场上对桑咩说过了想要见散团后,陶然也没把那事放在心上。想不到的是几天后,当他和桑咩又一次在货场上相遇时,桑咩却告诉他,说散团已经到了与边城隔江相望的异邦边镇,要他当即就随他过境见散团。 陶然惊得瞪圆了眼睛追问:“桑咩,真的?散团他真的来了?还这么快?你该不是在骗我吧?”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本质,不同的本质产生不同的情感,不同的情感自然会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散团的头脑中有着两个势均力敌的自我,自然也就有着他自己都不要说控制,就连说都说不清楚的因素存在。尽管说就只是相处了那么几天时间,并且最初几天还对陶然满怀戒备,可散团对陶然的那份亦师亦友的情感是由衷的,诚挚的,深切的,甚至还没来由地掺杂着一些亲情。只是在帮助陶然的方式上,他是很想诚如曾在家中与阿莉所说的那样,像阿莉帮陶然一样地帮助陶然,也有另外的一种想法。并且两种方式他自己也无从作出抉择。 见了面,散团就主动开口问陶然:“陶,遇到什么子困难啰?要我咋个帮你?” 陶然本来就没想过这个问题,知道散团来了后从边城过境到这异邦边镇前后也没多大工夫,这当中一直在为散团一听说他想要见他,就不辞奔波劳顿,这么快就来到这里而感到吃惊,还没有彻底回过神来。 面对散团单刀直入的询问,陶然只有随口答道:“没什么事,就是很长时间没见面,想你了,就跟桑咩说起。没想到你还真的来了,来得又还这么快。劳累你跑这么远的路,真是不好意思。我看还是这样吧,来了就好好玩上几天,等会儿就跟我过境到边城去。上次上八莫,全靠你和阿莉照应,这回得要让我好好地尽尽地主之谊了。” 散团阅历丰富,眼光敏锐,两眼刚与陶然对接,就已经发现陶然言不由衷:“陶,你肯定有事,只是不好开口。你不消这样,我是爽快人,说话办事都喜欢直来直去。” 陶然还想搪塞:“没事,没事。散团,我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就只是想跟你见见面,聊聊天。” 散团有些不高兴了:“陶,我把你当成是兄弟,你咋个就不把我当朋友看呢?” 陶然想不到散团如此耿直,连忙表白:“散团,千万别这么说,什么不把你当朋友看,你根本上就是我的朋友,就是我陶然活这二三十年结交到的最要好最知心的朋友。” 散团不依不饶地催问:“陶,你要是不说,这上千里呢路我就算是白跑啰!我跑得冤枉,你心里头也不会自在!既然真呢当我是朋友,那就赶紧直说啰。” 听散团说完,陶然想了想,也觉得虽说无心求助,不过倾诉倾诉也无妨,因而没有继续遮掩,把他目前的窘困简单地作了介绍。 散团和桑咩异口同声地惊呼道:“什么子?你已经不在林达商号上啰?”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桑咩像个无意间做错了事的半大孩子一般,一脸无辜地看着散团。 而散团就止不住责怪道:“桑咩啊桑咩,你要我咋个搭你讲呢?咋个这么快就让人给装到口袋里头去啰,还一点警觉都不有得?” 因为有不懂缅语的陶然在场,散团跟桑咩说话也没用缅语,反正桑咩的汉语讲得虽是既生涩又别扭,听起来却也没有太多的障碍。 陶然在心底里暗暗赞叹散团豪爽仗义,还心细如发善解人意,嘴里却为桑咩辩解开了:“散团,别怪桑咩,是我没珍惜好你的帮助,也没照应好桑咩。其实他真的已经够谨慎了,初到林达商号,没见上我的面,他跟萧莺就连找我干什么都没说起。” “陶,你不消帮他讲话,自己兄弟,我还晓不得他嘎?他就是太老实太厚道!要不是你在这边,我根本就不会让他从泰缅边境闯到中缅边境上来,那边毕竟都是他呢老客户老朋友,都很看好他呢为人,不至于打他呢埋伏成心算计他。”散团跟陶然说过之后,还是用汉语对桑咩说:“这次就算啰,以后你到这边来就只认陶。当然,他要是把你介绍给他觉得可信呢人,你也可以听他呢。” 桑咩连连称是。 散团看了看陶然,略加思索,又对桑咩说道:“桑咩,你手上还有事要办,只管回边城忙你呢去,我搭着陶难得见一次面,得要好好呢吹上一把。” 桑咩离开之后,散团义愤填膺地说:“陶,你呢老板太可恶啰,我要好好帮你出出这口气,至少也要他在医院躺上几个月!” 陶然闻言,急忙阻止:“别,别别!散团,千万别!我们求财,不招灾。人各有志,相互间觉得值得交往就多亲近多相处,要是觉得说不到一起走不到一起了,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犯不上刀刀枪枪仇恨搏杀黑社会那套。” 散团以为陶然是怕事,声明道:“用武力也不消你我亲自动手,再说除了武力,在商务场上我也一样有办法叫他郭晖很快就一贫如洗,灰溜溜滚出边城!不骗你,真呢!” 陶然分辩道:“我不是怕事的人,只是惯于记住别人的好处,忘记不愉快的东西。再说郭晖和我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他可以对我不仁,我却不想对他不义,当然不愿意有人为了我而去为难他。” 在散团看来,都已经相处到这份上了,那还有什么情面可讲的?虽然有些不以为然,可看到陶然动了真情,只有知趣地转换了话题:“陶,遇到困难啰,能够想起我,这是你给我面子,不有得什么子好说呢,你呢事就是我呢事!说,想要开家什么子规模呢商号?” 陶然听了后,心里头也不知道该要如何应答,只有讷讷地说:“散团,你真是太豪爽太仗义了,能够跟你结交,我既感到庆幸又觉得自惭形秽。” 散团接过话茬,责备道:“什么子自惭形秽不自惭形秽呢,不是朋友,不是兄弟,不要说是乐意帮你呢忙,就是你用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会说来就来呢。那次在八莫,我就搭你讲过,我有呢是钱,最不缺呢就是钱,那钱放着不用,搭着废纸,搭着烂叶子也不有什么子两样。用废纸、烂叶子帮朋友呢忙我还怕朋友觉得不恭敬呢!” 陶然摇摇头,看着杯子里边的酒,像是对散团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再多的钱,那也终归不是树上掉的,地上扫的,都是用血汗换来的。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要是无功轻受禄,手头上是宽裕了,心里头却紧巴了。心里头不舒坦不快活,就算是富可敌国,那又有什么意思?” 中国人非礼勿取的古训散团打小就听继父耳提面命,可真正见识,这还是头一遭。听陶然说罢,心头对陶然的敬重又添了几分。眼睛一眨,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缓缓地说:“你咋个就不先问问我准备咋个帮你呢?也难说我呢条件会相当苛刻,苛刻到让你难以接受呢地步!” 陶然听了眼睛一亮,显然是来了兴致:“是借款收息?还是你投资我经营,收益共享?说说看,多少利息?或者说收益怎么分配?” 散团摆摆手又摇摇头,说:“不是,都不是!记得我搭你说过,阿莉辛辛苦苦奔波一年挣呢钱,我轻轻容易就能够赚到手。我晓得你有本事,不过收利钱,提分成,你咋个满足得了根本就不缺钱花呢我?” 陶然不解地问:“那你到底准备要怎么帮我呢?” 散团定定地看着陶然,毫不遮掩,一字一顿地说:“有两种方式可以供你选择。” 陶然问:“第一种?” 散团答:“接受我呢无偿馈赠!” 陶然脱口就说:“还是请你告诉我第二种好啦!” 这回轮到散团发问了:“为什么子?” 陶然答道很干脆地答道:“刚才就已经说过,要是无功轻受禄,手头上是宽裕了,心里头却紧巴了。心里头不舒坦不快活,就算是富可敌国,那又有什么意思?实话告诉你,我在边城也并不是一点援助都找不到。知道了我的处境,我的女朋友想要为我担保贷款,又想要把她几年来开服饰店积攒下的积蓄全给我做开办商号的启动资金,也都被我一口回绝了。” 散团说:“那不一样!” 陶然把探询的目光落在散团的脸上,一动不动。 散团笃定地说:“虽然说搭你相识呢时间还不长,相处呢时间更少,不过我看得出你是个办事认真,用情也很专一呢人,嘴上能说女朋友,实际上应该已经是未婚妻啰。在你呢头脑中,作为一个男人,就该要有能力为自己呢女人撑起一片天,遮风挡雨,呵护她一生一世。接受自己女人呢帮助,尤其是在开基立业上依赖自己呢女人,在很多人看来还不是为了那个家,又有什么子不可以呢?不过你不一样,你只会觉得这样做损自信,伤自尊。” 一番分析入情入理,一语中的。陶然禁不住问到:“你怎么敢这么肯定我所想的跟你所说的一样?” 散团简单明了地回答:“因为我就是这样呢一个人!” 陶然接着催促道:“散团,我急于想要知道你准备给我的第二种方式的帮助。” 这回散团没办法再快人快语了,对于陶然,他已记不清做过多少次全面的分析了,每一次的分析结果都是一样的:做朋友,可以交心;做伙伴,也完全可以信赖。他心里的的确确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想要依着阿莉,选择与陶然保持纯粹的弟兄朋友情谊,另一方面,又想背阿莉着把陶然塑造成另一个自己。此时此刻,他向陶然提出两种选择,其实也是再进行一次变相的占卜,如若陶然选择了第一种帮助,那就算是天意要他与陶然保持朋友关系。反过来说,要是陶然作出了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天意要他把陶然拉到他生活中鲜为人知的那一面。 散团也很清楚事情往往并没有非此即彼那么简单,很难说这两种选择陶然都不会接受,而这种情况是他所不希望看到的,因而虽然确信不管怎么说,陶然都不会给他带来潜在的危险,但决定一反多年来诡秘的行事习惯,在人前公开自己的真实面目,他还是颇费踌躇。 沉吟半晌,散团依然不是正面回答,而是表露出忧虑:“朋友归朋友,弟兄归弟兄,这事我还真是没有勇气痛痛快快呢讲出来。因为我讲出来以后,只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你接受啰,我也如愿帮了你呢忙,朋友还是朋友,弟兄还是弟兄,这当然是我所盼望呢。第二种是你不接受,要是这样呢话,你我也就不有办法再以朋友关系相处下去啰,这个现实我还真是不愿意面对。” 见看似口无遮挡的散团也欲言又止,陶然做好了静观其变的打算,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陶然不问,散团却又不便再犹疑不定了:“第二种就是介绍你做一宗买卖,业务我负责联系,资金我投入,你只要把运输搭着成交呢环节处理好就得啰。事成之后,我撤回了投资,提取了收益,你还有近百万元分成,开家小规模呢边贸商号应当也不成问题啰。这样呢合作,我们完全是互利互惠,哪个也不欠哪个呢人情,你看咋个些?” 陶然吃惊地问道:“什么生意?那么赚钱!” “我想,这个问题就不消我回答啰!可能你从来没有留意过,不过你来边城也不是一条两天啰,有关这种买卖呢话题就算是不想听也一定已经听说了不少,只不过是没当作一台事放在心上罢啰。”散团没有直接解答,但实质上又已经用诱导的方式作了变相的解答。 “散团,你是说……” 陶然脑海中霎时闪现出那天在那僻静的小巷里突遇的那个看似超凡脱俗飘飘欲仙,却只会说“拿来”、“钱”这三个字 的人。耳边也回响起那个派出所民警的话音,以及平日里街头巷尾偶尔听到的带有“四号”、“金三角”等字眼的断断续续的议论,就连自己也明显地感觉到脸色“唰”地变了。 陶然没把问话说完整,散团却也不再加以掩饰,用力点了点头。 “散团,原来这就是当初你在拱罗送别时所说的‘别呢什么子想法,什么子特殊呢需要’!中国有那么一句俗话: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次八莫之行你对我的多方关照,我在这里表示真诚感谢,这次劳你大驾不辞辛劳赶来,到头来却一无所获,在这里,我也诚恳地说声对不起。天色已经不早了,我想我也该回边城去了。再见!”陶然说完连手也没跟散团握握,就起身毅然离去。
三十六 郭晖果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接到陶然离开商号的电话的第二天就从省城启程往边城赶,回到商号就要斩草除根,当即辞退陶然的那帮“残渣余孽”。 “郭晖,你一定要炒了这帮子人,至少得要先物色好另一帮子接替他们呢人,这边人一走,那边呢人就要到位,要不然,这商号单靠你我两个人可决计不成。还有,我觉得这些人咯是像你所说呢一样是陶然呢人还是一个问题,即便他们是陶然的人,现在陶然既然已经走啰,他们为了端稳饭碗也会有所反思呢。我看只要是我们好好安抚他们一番,还是能够把他们呢心思收回来呢。不要看眼下商号业务繁忙,根基其实还不有扎牢,这种情况下大换血只怕是不妥。”倒是萧莺作为一个刚刚从机关上过来的人,有一份应有的忧患意识,同时作为一个女人又有一份相应的敏感。 “萧莺,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大换血或许会暂时产生一些不利因素,但总比等着他们吃里扒外,伙同陶然祸害商号强得多。至于说接替的人手,我早就已经暗中物色好了,都是老牌商号上现职的老牌员工,无非也就是每个月每人多支付他们几百块钱。商号虽然说是小商号,不过生意已经做顺了,也不在乎每个月多支付几千块钱。陈永林他们明天必须走!”郭晖决绝地说。 “你实在要不计后果大换血,我也不有得什么子好说呢啰,只是明天不成,后天也不成,最近几天都不成。你抓紧时间先落实你物色好呢人,还要适当地交交底,进行必要呢考核,可千万不要银样镴枪头,到时候误了大事。我在这边还先稳住这帮子人,维持好商号呢现状,等到你那边一OK,不用你操心,我会帮你把他们打发走,为你新招募呢人马腾出空来。这个商号是你呢,不过我萧莺也已经把前程搭进来,命运拴上去啰,由不得你一个人说了全算!”萧莺说着说着,已经有了脸色。 “行行行,我的姑奶奶,我郭晖连天王老子的话都可以不听,就是不敢不听我们萧大局长的旨意。程序上就全依你了,可时间上还得要尽量缩短!夜长梦多啊,这事一天没办妥,我就一天没法把心全放到你身上。”郭晖话没说完,已经涎着一脸淫邪的笑把萧莺揽在了怀里。 萧莺眼睛里的火一下子就被陶然给点燃了,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就往那张宽大的床边上挪。
三十七 实话说,当时陶然一经证实散团的第二种帮助是要他参与贩毒,就起身毅然告辞,并非是心底里拒绝毒品的那道防线足够坚固,恰恰是脆弱得不堪一击,要是散团当场又发起一轮攻击,必将使他的防线彻底全线崩溃,因而匆匆逃离。虽然他对金钱仍然没有多少占有欲,不过需要解除无所归依的困顿,需要安身立命,有了散团口里的近百万元分成,这一切不就都迎刃而解了? 回到国境这边的江岸上,陶然没有急于返回城中,而是一个人溯流而上,沿江踯躅。行一程,寻个僻静无人之处,席地坐在凤尾竹下的沙滩上,久久地凝视着江面出神。 江面上没有渔筏没有渡船,水面平滑得就像是一面明晃晃的镜子,把头顶上蓝的天,白的云,不远处绿的山,青的草,还有江边上绿得醉人的凤尾竹丛,从形貌到色彩都毫无失真之处地从中倒映出来。偶尔有一阵山风微微拂来,江面上微微地起几丝皱褶,竟也只是让整幅逼真的山水画陡生几许动感,并未使之受到丝毫的损坏。 可惜平静的只是江面,江面的平静与凤尾竹下的陶然无关,整部令国家蒙难、民族蒙羞的近代史都萦回在陶然的脑际,他心间为此惊起一阵阵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归于平静。 当眼前又归于江面的平滑,耳边也恢复了水流摩挲江底沙石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时,陶然已经想清楚了,想清楚自己担负不起整部近代史的沉重,也不用担起整部近代史的沉重,可又不能完全置身于这份沉重之外。想清楚了,不由得如释重负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当晚去到“琳琳服饰店”,李琳一见陶然,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坦然和自信,不由得也感到很是宽慰,递上一杯热茶后,微笑着问道:“咋个些?咯是有什么子好消息要告诉我嘎?” 陶然点点头说:“是啊,是有个好消息,不过只是对我而言,你听了或许就只会大失所望。” 李琳说:“说来听听嘛!” 陶然由衷地说:“这个好消息就是今天很快就将要平静地过去了!” 李琳不知道她的恋人经历了一个什么样的下午,当然也就不解其意了:“就这个嘎?这个算是什么子好消息?” 陶然不想将白天的事告诉李琳,让她知道他所说的好消息的的确确算得上是个好消息,又不舍得李琳满心的期待以扫兴终结。于是转而准备告诉她,说他决定明天开始求职应聘,先找个好点的商号落脚,慢慢从长计议。李琳一直希望他能够这样做,也不止一次地加以劝说,假如她知道他已经准备按她的劝说去做,也会有所告慰的。然而,他才说了“我决定明天”这几个字,陈永林他们就已经鱼贯走进了服饰店,把他的话题给打断了。 “嫂子,我们几个找陶师有点事,把他叫走,你该不会不高兴啵?”陈永林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先期把“嫂子”这个称呼投入了使用。 听到陈永林的那声“嫂子”,陶然和李琳都禁不住心头一震,止不住看对方的反应,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又急忙躲开对方的视线。 “去嘛!去嘛!只是莫忘记帮我好好呢劝劝他,叫他先找个商号落落脚,不要再整天像孤魂野鬼一样呢游荡啰!”由眼前那雷同的一瞥,雷同的反应,李琳完全证实了陶然的心意与自己也是雷同的,于是默认了那声称呼。 跟陈永林应过声,李琳又把脉脉含情的目光移向陶然,见到的是陶然与她雷同的眼神和暗藏着无边喜悦的脸庞。 “什么?萧莺竟然把你们也给炒了?郭晖呢?郭晖他又怎么说?”陶然本来以为陈永林他们结伙来找他,或许是带了什么好消息来给他,没想到是被郭晖的林达商号给集体炒了鱿鱼。 “郭晖他躲在萧莺后头不露面,种种迹象却又表明他这些天一直都在边城,这些事都是出自他呢策划。亏他还好意思老是一副道貌岸然呢,他连个女人都不如。” “就是,萧莺最起码还敢当头对四面,告诉我们被辞退啰,他郭晖连这个都不敢。” ……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声讨着郭晖。 “都是什么时候的事?”陶然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又开口问道。 “快一个星期啰。”陈永林黯然答道。 “那你们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这些天你们都上哪儿去啦?”陶然有些恼火,似乎是在责怪众人不把事情早点告诉他。其实就算是陈永林他们被林达辞退后就径直找到他,他又能够怎么样呢?眼前的他就连自己的头也没办法剃啊! “这些天你心里头也放着事,我们本来是不想在这个时候给你添麻烦,准备找到工作后才搭你讲呢……”闻斌嗫嚅着说。 “那现在呢?”陶然打断了话茬催问。 “哪个晓得找份工做会有这种艰难,求职求到哪里,碰壁也就碰到哪里,处处碰壁天天碰壁!倒是好些商号在拒绝我们呢时候还问起咋个不见你去?”这回说话的是董韵。 抽烟,发愣,和衣倒头大睡,用八宝粥充饥,就连李琳那儿也没去打个照面,陶然在宾馆房间里闭门谢客足不出户,一个人一呆就是足足三天三夜。“不偷不抢,将本求利”、“愿买愿卖,公平交易”、“毒品害人只害自甘堕落的人”、“我不贩毒,贩毒的大有人在,也不见得就天下太平,多我一个人贩毒,也多不了几分祸害”、“我贩毒不为我一人,贩一次也无愧于心”……所是有可能冲击、侵蚀心头上那道刚刚被自己夯实、坚固的防线的借口,陶然都念叨了一次又一次,等到他胡子拉碴地推开门再出现在耀眼的阳光下的时候,已经用“就做这次”这枚炸弹彻底摧毁了那道防线。 出了宾馆的门,陶然所担心的已经只是散团回转了缅甸内地,或者是恼恨他那天拂袖而去,不愿意再为他提供任何这方面的方便。
三十八 良知和罪恶的搏杀,以及搏杀过后良知复苏或是罪恶形成,心灵都无可避免地要经历一场撕心裂肺的剧痛。尤其是罪恶的萌生,痛过了之后,在实施罪恶的过程中,又势必连灵魂都会因为恐惧而战栗,这种战栗较之搏杀过程中撕裂般的剧痛不知还要胜出多少。对于陶然来说,这份惊惶和恐惧来得最为强烈的又是在抵达目的地后赶去成交的过程中。那一刻,警匪影视片中黑社会力量和毒枭们暴制暴、黑吃黑,刀光血影,枪林弹雨的场景,一幕幕如幻灯片般在脑际闪现。为了麻痹自己,减缓极度的恐慌和难以言说的痛,陶然把赶去交易的过程当作了赴难的过程,把自己假想成一个将死之人,一个正走向死亡,经历着死亡之人。由此,痛归痛,惊惶归惊惶,在把装满毒品的旅行箱推过去,又把塞满了百元大钞的手提箱接到手之后,他从容验钞点数,镇静握手作别,叮嘱对方“珍重”。仿佛不是在做毒品交易,而只不过是老友聚会,让作为道中老手的对方也误以为他那是因为在暗中伏下了足以仗恃的力量,是有恃无恐,不由得暗暗折服。 回到边城,过境到异邦边镇后与散团见上了面,陶然沉默不语,不对嘴上挂着“兄弟”、“朋友”,满脸都是笑意,连连说“辛苦,辛苦!”的散团稍作回应,使得散团也不得不无言地看着他。 对视良久,陶然把手提箱摆放到散团面前,又“啪”地打开,随后负手而立,就连眼光也挪向了别处,既不看散团,也不看钱箱。待散团老道地分摊停当,把装有属于他的那部分的提箱递到他手上,他仍旧缄口不语,信手接过来拎着,转身就向门边走去。 走到门边上,陶然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散团,缓缓地问道:“散团,你不是说你有用不完的钱,把钱看作是废纸看作是烂树叶,为什么还要一次再次地把自己宝贵的生命当作赌注押到赌桌上呢?难道说你把自己的生命也只看作是跟手上的钱一样的东西吗?” 散团明明听得出陶然的问话绝没有丝毫揶揄和讥讽的成分,可还是禁不住面部肌肉微微抽搐,眉宇间也浮现出一丝痛苦之色,他没有正面回答陶然的问话,但也没有避而不答:“陶,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就算是我想要回答,也回答不清楚,就算是我回答清楚啰,你也听不明白。不过,总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会感受到呢!” 陶然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散团,我绝对不会!” 陶然说过之后,就毅然决然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散团笃定地冲着陶然的背影大声叫嚷:“会呢!陶,你一定会呢!”
三十九 商号创建的庆典结束后,满含疲惫的陶然把商号所有的职员集中到一起,诚恳地说:“我还有个决定要向大家宣布。” 职员们齐声说:“陶师请讲。” 陶然郑重其事地说:“商号每月将只支付最基本的薪金,这个规矩从现在开始实施,不再废止。” 陈永林他们都知道愿意为他人着想,也能为他人着想是陶然的闪光点之一,料定了陶然还有下文没有交代,谁也没有吱声,都用探询的目光在看着他。而新招聘的人虽说不了解陶然的为人,可看了看陈永林他们几个陶然的老部下,见他们非但一声不吭,脸上也没有什么异常之色,也就意识到自己不便质疑,也无需置疑。 陶然接着说:“谁如果想要获得可观的收入,就得要付出艰辛的努力,主动联系业务,联系更多更大的业务。每单交易的收益商号都将一一公开,为商号联系到这单业务的人以一定的比例跟商号分成收益。” 众职员报以一阵掌声。 掌声平息后,有人问道:“那如果联系到呢业务是长期合作呢项目又咋个办呢?” 陶然不假思索果决地说:“个人分成比例往上提升!是逐次提成,逐月提成,还是年末一次结算,选择的主动权也归他!” “哗哗哗”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四十 商号庆典的第二天晚上,当陶然赶到“琳琳服饰店”时,服饰店的橱窗关得紧紧的,窗帘也扯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店门虚掩着。 陶然见店子一反常态,不由得疑惑不已,走到门边止住脚步就喊:“琳琳,琳琳!” 李琳在屋里应声道:“嚷什么子嚷?正等着你呢,赶紧进来嘛!” 走进店子,陶然见李琳站在穿衣镜前,一身盛装已穿着停当。 “咋个些?咯还过得去?”李琳微微一笑,问陶然。 “秀丽,端庄,清纯,飘逸。别动,让我再好好看看。”李琳穿什么日常服饰都显得娴熟端庄,仪态万方,都让陶然看了还想看。回想起来,李琳也绝少有身着盛装刻意妆扮的时候,此时不用说是让陶然感到眼前透亮,由不得连声赞叹道。 李琳娇羞地微笑着,依言站在穿衣镜前没动。 “琳琳,其实你根本就不用化妆打扮,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最漂亮的女孩,最出色的女人。”陶然走过去扳住李琳的双肩,两眼火辣辣地看着她,喃喃地说 “贫嘴!”李琳脸上绽着醉心的笑,推开陶然的手,打开衣橱,指着一溜顺摆放着的西服、衬衣、领带和皮鞋一整套行头说:“这回子轮到你啰。” “琳琳,你这是要干什么?该不是要把我带出去卖了吧?”陶然一看那行头就知道价值不菲,不由得吃惊地问李琳。他自步入社会以来,虽然说历来都不会不修边幅,不过也从来都不曾置备名贵的服饰来修饰过自己。 “凭你,就是我要卖,咯可能有人愿意出钱买?赶紧换上,不要死磨死磨呢啰,人家有事请你帮忙呢。”李琳催促道。 “做什么事要这样全副武装披挂上阵?到江边淘沙?还是去山脚采石?”陶然忙着调侃,没顾得上换衣服。 “你倒是咯愿意帮?”李琳白了陶然一眼。 “愿,愿,一百个愿意!能不愿意吗?我要是有半个不字,你还不把我给辞了?老板!”陶然连声答道。 “晓得就好,那还不赶紧换上,咋个废话那么多?真是呢!”李琳被逗得“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等陶然换好了衣服,李琳锁了店门,挽了陶然的手,就往街上走,往城边走,在夕阳余晖的辉映下一路缓缓向城外走去。走到城郊两三公里处才舍了大道,岔上一条蹚石铺就的小道,融进一个葱茏欲滴的凤尾竹掩映的傣家寨子。再前行十余分钟,在寨子边上一道竹篱柴扉前停下了脚步。竹篱间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好大一架爬得遮天蔽日,严实得就像是一沟水从上边引过也不会滴下一丁点儿漏的西番莲,西番莲架后是一幢竹楼,竹楼后又是菜畦,宛如一户地地道道的傣族人家。
四十一 陶然还在纳闷李琳何以非但一反常态身着盛装,还逼迫他也妆扮得人模狗样来到这里,李琳却把手从婉约的竹篱间伸进去,下了门闩,“吱呀”一声推开了柴扉。 花丛间探出一个老人戴眼镜的头:“哪个?” 陶然看着李琳。 李琳把双手十指插开,在身前绞弄着,没吭声,只是贝齿轻咬红唇,绽着一脸娇羞的笑往前移了几步,停下来看看老人,再看看陶然。 老人这回看清了来人,手握修枝剪站了起来,空出来的一只手扶了扶眼镜,脸上盈满了慈爱的微笑,嘴里愉悦地说:“是琳琳!” 老人随即转身朝着竹楼喊道:“老婆子,琳琳回来啰!” 一个扎着围裙的老妇人从竹楼内探出头来:“琳琳,是你回来啰嘎?” 李琳这才甜甜地冲两个老人喊道:“老爸,老妈。” 一听李琳对老人的称呼,陶然的脸“唰”地红了,投向李琳的目光里满含着责怪,心里更是在呐喊:琳琳呀琳琳,你真是把我拐到这里给卖了!带人来见准老泰山老泰海至少也得要先跟人打个招呼,让人从心理上到行动上都有个准备吧?这回我这人可算是丢到家了,你究竟安的什么好心嘛? 怪也好,不怪也罢,神情虽说尴尬,神志还算没有迷糊,反应也还算是敏锐,陶然匆匆从李琳脸上收回眼神,微微欠身颔首,毕恭毕敬地称呼道:“伯父!伯母!” “唉”、“唉”老夫妇喜笑颜开,连连应声,转而又嗔怪女儿:“琳琳,又耍调皮了吧?看把人给窘的!也不知道给人介绍介绍,这孩子就是陶然吧?” “孩子,你千万莫介意!这疯丫头你莫看她在外边一副多懂事的样子,其实刁钻顽皮着呢。走,屋里坐。”老妇人迎上前来又说。 “伯母,您忙您的,我还是陪着伯父在这外边,这修修枝打打杈的事我也还能将就着对付对付。”陶然跟老人说完又求援似地看着李琳。 “老妈,不要管他,我们进屋去。”李琳瞥了陶然一眼,挽了母亲的手进屋去了。 “伯父,您歇会儿,让我来。您在边上指点着就成了。”陶然一边陪着笑说着,一边伸出手去跟老人要剪刀。 “陶然,你还真懂这行啊?”老人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陶然,却没有要把剪刀交出手的意思。 “谈不上懂,前些年在单位上,有了空闲也帮着老园丁师傅拾掇拾掇。”陶然诚恳地说。 “还是我自己来吧,退下来啰,回家来啰,一下子手上没了事,心里头也空落落的。又没有钓鱼、养鸟、遛狗或者是去健身的兴致,在这园子里修修枝打打杈,培土浇水施肥,慢慢地倒是成了一种享受。你就自个儿在边上走走看看吧。”老人说着又弯下腰忙碌开了。 陶然这才抬起头来开始打量起园子来。初看那西番莲架的撑杆,分明都有着遒劲的竹节和金黄的凤尾竹本色,他觉得好生奇怪:整架西番莲面积既大,爬得又厚实,负荷显然小不了,少说也有几吨重,就凭这几棵竹子居然承受得了?细看时才发觉站柱是铸铁,横杠也是钢管。架下方除了边上有一棵菠萝蜜,菠萝蜜树下有一口井,井边上稍有点空隙,周围都栽满了花木。几条狭窄的过道是用鹅卵石铺就的,石子一颗颗都被踩得光洁滑溜,倒是那些花台、花盆莫不都是青苔斑驳。 那些花木,说是花木,其实称为树木倒还确切些,无论叶面是宽展的还是细碎的,枝身是粗壮的还是修长的,也无论盆栽的还是圃培的,基本上都是茵绿一片,纵有几棵带了杂色的也不是盛开着鲜花,而是叶面本色使然。这使得整个院落不像是一个园子,倒像是一片深海,饶是在亚热带炎热的气候下,置身其中,仍让人感觉到丝丝凉意直钻毛孔,直沁心脾。 竹楼则又不同于西番莲架用金属替代了竹子,除了房顶上盖的是茅草外,整幢竹楼居然都是竹筒或是竹篾篱笆。竹楼后几百平米的空地则分成若干小畦,每个菜畦内或青葱、或红椒、或苦菜、蕃茄,都只有一种蔬菜,绝无杂色,让陶然一看之下就联想起被李琳布置得井然有致,使人悦目赏心的服饰店。 “陶然,你来一下。”陶然正对着竹楼后的菜畦出神,却听到老人召唤。 “伯父,什么事?”陶然走过去问。 “噢,是这样的。这盆变叶木该倒倒盆啦,既然你在这,正好请你代劳一下。人老啰,这腰节骨也使不上劲啰。”老人说。 一看老人指点的那盆变叶木,陶然心里就清楚老人无非是怕他一个人闷得慌,有意找点事让他消遣消遣罢了,那盆变叶木连盆带上土也不到十斤重,并且一看就知道移栽成活的时间还不长,还谈不上需要倒盆。只是他并不点破,而是撸撸手袖就娴熟地摆弄了起来。 “我说陶然啊,我家琳琳怎么样?你倒是跟我说说看。”老人一边修剪一盆木槿,一边对陶然说。 “伯父,这……”陶然的脸又烧红了。 “嗯,脸又红啰!这年头会脸红的男孩子真的已经不多啰。不过我还得要逼迫你一下,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老两口就只养育了琳琳这个女儿,这对我很重要。”老人看看陶然,说。说完了,又开始专注地修剪一盆不知名的花木。 “伯父,您叫我怎么说呢?其实我最先是被她的小店吸引的,第一次走进她的店子,还没见到她的人,就已经被店子里别出心裁的布局和摆设给折服了。随后跟她相处的时间一久,我越来越觉得她内秀,娴熟端庄老成持重,这在时下的女孩子当中可以说是不可多得的,我禁不住也就越来越感到仰慕她了。”陶然由衷地说。说着说着,眼里就闪烁出了神往的光华。 “陶然,你该不会像我一样也犯‘气管炎’吧?你刚进门时看她那眼神分明不是这意思,咯是怕我告密嘎?”老人偷觑了陶然一眼,边调侃,边乐呵。 “伯父,这个不能怪我,要怪也只能怪李琳。带我到家里来也不事先打声招呼,她这么一声不吭地把我带来,让我就这么甩着两只手见尊长,这对长辈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不尊重。”陶然辩解道。 “这你就有可能是错怪她啦。我这个人一生没什么能力,也不曾有什么作为,可就是不缺乏一身正气,最讨厌有人拎着大包小裹的东西登门!以前还曾经闹过把没见过面的亲戚当作送礼人拒之门外的笑话。小家伙可能是担心你坚持带见面礼,让我看到了回想起往事,引发伤感,所以才这样做的。”老人说。 “伯父,李琳她大多数时候虽然阳光般开朗,话却不多,可有时候又显得有说不完的话,这一点倒是叫我感到有些费解。”陶然疑惑地说。 “不会吧?从前她只在她老爸和老妈面前才这样叽叽喳喳的呀。哦,对啦,傻小子,除了对你,你还看见过她跟谁喋喋不休啦?”老人略作提示,可并不点破。 “伯父,据我所知,边城的汉族都聚居在城里头,或者是各个农场。您们怎么会住到这傣族寨子里来啦?”陶然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真是犯傻了,急忙转移话题。 “我和你伯母都是当年支边时来到边城,又同时到这个寨子上插队。后来恋爱结婚啦,热情的乡亲们就在这地方给我们盖了一小幢竹楼,圈了个园子。后来我们进城工作几十年,乡亲们却还把这地给我们留着。感念这份盛情,前两年退下来后,我们就径直回了这里。”老人放下手里的剪刀,缓缓地说。 “我说陶然啊,你说我这竹楼这院子咋个些?还过得去吧?”老人稍作停顿又问陶然。 “伯父,这么说吧,刚才我站在菜畦边上就觉得这个园子无形中拉近了人与自然的距离。说到看,满目都是良好的视觉感受;说到吃,四时都有时鲜小菜;说到睡,蛙声悠扬,稻香扑鼻,在梦中也能感受到清新纯净。只可惜我这人生的路才开始走,没有理由就停下来,要不然的话,我这人生,要是能有这么一个家园,也就心满意足了。”陶然由衷地说。 “这话听起来是消沉了些,不过我还是赞成你这个观点,做人还是淡泊些好,理念上淡泊,而行动上又不懈怠。我在你这年龄的时候可没有你这份修为,或许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与你们这个年代的人最大的差别,说起来也就体现在这边上啰。”老人凝视着,倾听着,等陶然说完,才点了点头说。 “哟,爷儿俩还真有那么多话好聊啊!这天说黑就黑,别折腾啦,赶紧洗手开饭!”俩人正聊得起劲,老妇人已出现在面前。 “老爸,陶然,洗洗手吃饭啰。”就在老妇人说话这当口,李琳已经在菠萝蜜树下的井台边打好了水,也敦促道。
四十二 走进竹楼略一打量,陶然发现竹楼外观与一般傣族人家的就有所不同,里面的摆设更是大不一样。傣家竹楼内的家具一般来说莫不是竹木参半,而这幢竹楼里除了电器和炊事餐饮用具外,桌子茶几,椅子凳子,书柜衣橱,就是连床都莫不是藤篾制品。并且这所有的摆设无不揩拭得纤尘不染,泛着橙黄,汪着油光。 餐桌上的菜,谈不上丰盛,还略显简单,却又一看之下令人垂涎欲滴。除了卧在瓷钵里的那条酸笋煮挑手鱼,其余的青葱炒豆腐、火烧茄子、小瓜焖洋芋、苦菜汤、蘸水小米辣,没哪样不是在菜畦间现时采摘现时清洗下锅的,还没入口品尝,色泽、香味已经先自让人赏心悦目,食欲陡增。 “来来来,陶然,这鱼是你伯母的绝活,保管你吃了还想吃。不要客气,赶紧动手,她们母女俩个都很少动荤腥的,别管她们。”老人一边热情招呼着,一边迫不及待地就伸出了筷子。 “老爸,你不要忙嘛!今晚上吃饭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宣布。”李琳起身拦阻。 “琳琳,有什么话你赶紧说,这鱼凉了就不是那个味啰。”老人故意做出一副情急的样子,苦着脸说。 “在宣布这件事之前,大家得要先干上一杯。”李琳说着从壁橱里取出一瓶红酒,往桌上事先预备好的杯子里一一斟上,又递到三人手上。 依言干了杯,两位老人和陶然疑惑地着看着李琳。 “老爸,老妈,我要嫁人啰!”李琳屏息凝神,鼓起勇气说,说完却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 “咦,琳琳,你不是说过你不嫁人,一生一世就只守候着老爸老妈?怎么说变就变,一下子就起了外心啦?”老人不管女儿如何娇羞无状,调侃道。 “嫁人好啊,老妈我可是早就盼望着女儿嫁人啦!”做母亲的则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头说。 “还是老爸好,舍不得琳琳离开,老妈一心就只想撵走琳琳!”李琳娇嗔道。 “闺女啊,怎么说声嫁人就完啦?嫁谁呢?是不是还要保密啊?”老人又笑着打趣。 “嗯……”李琳把头在母亲的怀里埋的更紧。 “陶然,知女莫如父,虽然琳琳没说,不过我晓得他要嫁的就是你,也只有你才配娶我家琳琳。只是要娶我家琳琳,你必须应允我一个条件。”老人敛起笑容,严肃地说。 “伯父,能够与琳琳携手相伴牵手人生,是我陶然的福份,有什么要求您只管讲。”陶然毕恭毕敬地说。 “从刚才的话题看,你跟琳琳有缘,跟这小竹楼也一样有缘。结了婚我不希望你们在城里租住房或是购置房产,就跟我们一起住在这小竹楼里。这样会多一点儿家庭生活的温馨,免得我们老俩口在这里孤孤单单,你们又在外边飘泊不定。”老人说着,眼中闪耀着希冀的光芒。 “伯父,我自小就失去了父亲,前不久母亲也已经离我而去了,比起别人,我更渴望拥有一个家,拥有一份家庭的温馨。现在您们把琳琳赐我为妻,我已经觉得是皇天眷顾,感激不尽了。和琳琳一起返报您们的养育之恩,在您们跟前尽孝,那是我的本分,可要我坐享其成拥有这个家园,这倒是叫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陶然想了想说,眉宇间说不上是种什么神色。 “既然你不嫌我们老俩口累赘,这事就这样定啦!哎哟,琳琳,你看你,这鱼可真凉啦!不行,你得要补偿补偿我们,赶紧给陶然和我把糯米香酒斟上!”老人夸张地皱起了眉头,一边跟女儿逗趣,一边把一箸还氤氲着袅袅热气的鱼肉往陶然碗里搛:“来来来,陶然,现在我们最要紧的事就是吃鱼,要不然都不用说是暴敛天物,你伯母心里头首先就会不高兴的。”
四十三 吃完晚饭,又坐了一会儿,陶然和李琳没打电话叫车,在两位老人送别的目光中走出竹楼,走出竹篱柴扉,肩并着肩,手挽着手走进夜色,走上夜风习习的田间小路,走上月影婆娑的凤尾竹下的马路。 黑暗中,陶然微醺了,不是酒意上涌,而是陶醉在幸福和甜蜜中。 “陶然,你真耍赖,这么大个人居然叫人家架着走,也不害臊嘎?”黑暗中李琳娇嗔道。 “没有啊!”陶然索性真的把身体重心移到了李琳柔弱的肩膀上。 这回,李琳反而又没了声响。 过了一会儿,李琳又柔声细语地说:“陶然,我都很快就要成为你呢新娘啰,有三个字,你却还从来都不有搭我说过。” “哪三个字?” “嗯,你又耍赖!” “到底是哪三个字?” “你咯是不说嘎?”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不知道,你叫我怎么说?” “就是那三个字。” “哪三个字?” “说,说你爱我。” “你爱我。” “坏,人家叫你说我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爱我!” “你咋个这么耍赖呀,陶然!” “我耍赖了吗?” …… “陶然,说实在呢,你究竟准备爱我多久?” “朝朝暮暮!” “多久?” “岁岁年年!” “到底爱多久嘛?” “生生世世!” 俩人在马路边上凤尾竹的暗影里忘情地拥吻……
四十四 “大哥,你看是哪个来啰?” 商号庆典过后没多久,有一天陶然正准备出门,听得陈永林的声音循声向门边上望去,却见阿莉正站在门边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阿莉,是你来啦?辛苦,辛苦,快进屋坐。”陶然快步迎上前去,把阿莉让进屋里,又忙着去倒茶。 “大哥,你陪阿莉老板聊着,这事我来。”陈永林见状,忙说。 “永林,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阿莉这杯茶还得要由我来倒。”陶然没让陈永林插手,坚持亲手把茶泡好递到阿莉手上。 那次缅甸之行,一路上都被阿莉关照着。到了拱,罗阿莉又直接把他带到家里,就这事本身而言,对阿莉来说无非是受人之托,无非出于一方习俗,而在陶然看来就是她没把他当作是几天前才在异域认识的异邦商人,而是看成交往已久的知交好友。他觉得阿莉不带丝毫疑忌,不做任何防范,那份真诚那份坦率,照得他心里也透亮。对阿莉除了感激,又多了一份敬意。及至后来,当她得知他在省城准备与石蜡、棉纱两家厂商签订长期合作的意向,却一时苦于没有销路,很快就给他带来了知交客商。尽管说获利的是商号,是郭晖,他陶然没有得到什么实惠,但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他还是一直搁在心头随时都可以触摸到的位置。到后来散团引诱他走私贩毒,他蓦然想起散团在八莫跟他说阿莉就是在资金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也拒不接受他的帮助的事,一下子恍然大悟:很显然阿莉知道散团的营生,是嫌散团的钱来路不正!想想阿莉,看看自己,异邦女子的形象倏忽提升,显得是那样地高大,伟岸,只羞惭得他透了一身虚汗,不由得开始以仰视的眼光看待这个与他同龄的异邦傣族女子。 “陶老板,开商号这么大呢喜事也不打声招呼,让我也跟着沾点喜气,现在我又不知趣呢找上门来,咯是惹你不高兴啰,咋个一句话也不说?这杯茶你到底是迎客还是送客?”阿莉见陶然给她泡了茶后就若有所思,忘了讲话,微笑着逗趣,打破了沉默。 “阿莉,你怎么称呼别人,那是你的事,只是我陶然没把你当外人,是在心底里把你敬作是一个异性兄长。以后千万不要再这样称呼我,要不然,我就当你是在嘲弄我了。”陶然言出至诚。 “陶,你太客气啰。说什么子兄长不兄长呢,你把我当朋友看我就已经相当高兴啰。既然是朋友,商号庆典不请我参加,就得要认罚。你咯认罚?”阿莉脸上始终保持着那份吟吟的笑容。 “认!认!认!你说怎么罚就怎么罚。”陶然诚恳地说。 “商号开张这第一笔生意搭我做!咋个些?这个罚你咯认?”阿莉说着抿了一口茶,笑眯眯地注视着陶然。 “阿莉,你这不是罚我,是在赏我!只是你跟郭晖的商务交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这里商号刚开张,你就撇下他来照顾我的生意,他会怎么想?”陶然说。 “陶,据我所知,他郭晖可好像不有咋个为你着想过,你又何消处处帮他考虑呢?” 郭晖和陶然的事,陶然还没同阿莉说起过,郭晖倒是恶人先告状,不知讲了多少陶然的坏话,阿莉不由得也通过董韵她们侧面了解过,事情真相虽说不是知之甚详,但也不是一无所知。其实她愿跟陶然交往,乐意帮助陶然,正是因为陶然凡事都先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的秉性让她感到由衷赞赏。可这种秉性因为对象的不同,既是难能可贵的优点,也可能成为致命的硬伤。此刻她见陶然对郭晖以德报怨,也报以同样的态度,很是不以为然。 “别人怎么做,那是别人的事,我想管也管不了,不过我做事还得以我自己的方式来做。人有时迫不得已做些违心的事,有时又无意间做下些有愧于心的事,久而久之,难免不堪重负。平日里做事多想想,慎重点儿并不是没有什么好处。”陶然语气中透着伤情和感慨,为一段友情的消亡,更为曾经迈出的一步本不该迈出的路,与不久前离开林达商号后与李琳所作的对答已经大相径庭。 “是呢,我搭着郭晖做柚木生意呢时间确实已经不短啰,不过又不有搭他定什么子契约,我想搭哪个做,不消哪个来管!一百方柚木随后就到,我只是先来搭你打声招呼,好让你有所准备。至于付款方式还是照老规矩,你有多少先付多少,反正你路子宽,出手快,我也不急着回去,等你脱手了再结算得啰。我想你还不至于拒绝搭我合作啵?”阿莉诚恳地说。 “看你说的,我只不过是不想落下一个挖别人墙脚的口实罢了。像你这样的财神菩萨,我打着灯笼找还怕找不到,八抬大轿请还怕抬不来呢,又怎么会执意地往门外撵呢?”陶然说着,又起身准备给阿莉续茶水。 “陶,我们之间谈不上哪个帮哪个,只不过是互利互惠,你要是太客气啰,会叫我觉得不自在,时间长了,难说还会把我吓跑呢。”阿莉见状连忙抢先为陶然续上水。
四十五 刚把阿莉的那一百方柚木发走,桑咩又找上门来了。 桑咩找到商号的时候,陶然正在另一家商号洽谈业务。 董韵以为陶然知道桑咩找上门来,也会像头几天阿莉来时一样的高兴。敬烟,上茶,把桑咩在会客室里安顿好就匆匆地找到了陶然。 哪料到陶然一听到桑咩的名字,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不见,不见,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临时有急事上省城了,十天半月回不来。叫他不用找我,也用不着等我。” 这才真是把找上门来的财神往外撵,董韵急了:“大哥,你咯有搞错?人家桑咩是做檀香木紫檀木呢,这两种木材眼下在口岸上都是最紧俏呢,多少人做梦都盼望着梦见拉到这样呢客户,你倒好,财神爷找上门来还往外撵!” “不见,不见,说不见就是不见,管它是财神还是瘟神我都一样往外撵。”陶然愤愤地说。临了,怕董韵不明就里,感到委屈,才又换了语气,“董韵,有些事三言两语也跟你说不清楚,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我自有分寸!快去办事,听话,啊?” 董韵回到商号,依着陶然的话,说陶然临时出差办事去了,暂时不会回来,叫桑咩不用等。桑咩听了深信不疑,搔头挠耳急得不行,叽哩咕噜冒出一串缅语,接着又抓住董韵的手,用生涩的汉语央求她赶快跟陶然联系。董韵违心地说陶然眼下正在路上,没办法联系上,就算是到了地方,他要是不主动跟商号上联系,她也没办法找到他。还有商号刚好发了一批木材,短时间内也抽不出资金来做别的生意。商号上既然没什么业务,陶然就是暂时不跟商号联系也是有可能的,叫桑咩还是另外联系客户的好。 陶然只当桑咩急于联系客户出售他的木材,暂时不会找到商号上来了。不料第二天早上他在里屋办完事正要出来,却听桑咩讲着他那口独特的缅甸汉语由门外进了会客室,问董韵有没有他的消息,只有又悄悄地缩了回去。 董韵偷偷瞅了一眼正无声无息缓缓掩上的门,她知道陶然正在里间盼着她把桑咩打发走,连声说没有。 董韵原指望这就把桑咩打发走,就连茶也没给他泡一杯。不料桑咩说他就是喜欢跟陶老板这样的人交朋友做生意,他已经想好了,等多久他都认了,他相信陶老板不会让他吃亏的。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动手把茶泡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接下来就跟董韵东拉西扯打情骂俏,竟然没有注意到董韵撵他走又不成,容他赖在会客室也不是,不知所措无计可施,急得脸色都变了。 陶然在里间掩上门盼着桑咩快点走,哪料得桑咩驴不知脸长,羊不知角弯,连汉语都讲不清爽,居然在会客室泡起他的女职员来了,倒把他紧紧地堵在里间。 等了好大一会儿,还听到桑咩喋喋不休,而董韵也没想出什么调虎离山的招数替他解围,陶然气得“砰”地拉开房门就叫嚷:“桑咩,你这猪头,给我滚进来。” 桑咩没想到闹半天自己要找要等的人就在里间,一时间懵了,还以为陶然气恼他跟董韵调笑,呐呐地说:“陶,我……董……” 陶然见状啼笑皆非,一时间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降下音调,但还是以冷冰冰的语气说:“桑咩,我不做檀香木,也不做紫檀木了,永远不做了,你现在就走,以后也不用再来找我。” 桑咩根本就不可能知道,陶然为了筹集开商号的资金,跟散团做了一票毒品生意,事后悔罪感时时充塞着胸臆,恨自己意志不坚,没守住心理上那道良知的底线,更恨散团把自己引上那条罪恶之路,引向那个罪恶的深渊。因为是通过散团认识他桑咩的,以为他桑咩也是散团的贩毒同伙,固然就把他也厌恶上了。不跟他做生意,说白了就是怕他们继续引他往那条路上走,也是因为一见到他和散团就会想起曾经的那场罪恶,就会备受良心的谴责。还以为陶然真的不做檀香木紫檀木了,连忙说他也可以做柚木、花梨木、铁梨木、酸脂木、缅红木,陶然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记得那天在江对面的边镇上,散团也是这么说的。 一听到散团的名字,陶然刚压下来的火气又“腾”地上去了:“别再在我面前说起散团,什么东西?” 桑咩不解地问道:“你,散团,不是好朋友?” 陶然不屑地说:“看起来人模鬼样道貌岸然,其实一肚子鸡鸣狗盗。” 桑咩当然听不懂什么道貌岸然、鸡鸣狗盗,但这并不妨碍他从陶然的神色上进行揣度,猜测到陶然所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忍不住为散团分辩道:“散团,好人,不害人。” 陶然冷哼一声,说:“害人也不一定非要用刀用枪不可,有些不见血的杀人手段更残忍更毒辣,像比如走私贩毒,又像比如拐卖人口!我不结交阴险狡诈的小人,恶人!” 桑咩说散团有的是钱,他的钱多得说出来都吓人,不用做毒品。 陶然说谁敢保证那钱不正是做毒品赚的,不一张张都沾满了别人的血和泪? 桑咩说散团做藤篾制品生意在缅甸是出了名的,东芝、九谷、密支那、曼德勒,到处都有他的藤篾制品公司,日进斗金,犯不上冒着危险昧了良心去做毒品。 陶然两眼紧盯着桑咩,缓缓地说:“那么你说我会不会贩毒呢?” 桑咩迎着陶然逼视的目光,坚决地摇了摇头。 陶然继续追问:“你说散团不会贩毒,是因为他有钱,钱多得吓人。我又没有钱,你凭什么说我也不会贩毒呢?” 桑咩很认真地说:“你,好人。好人不贩毒。” 看着桑咩那很认真的样子,听了桑咩这句话,陶然羞愧得无地自容,直感到头皮一阵阵发紧,全身毛孔都溢满了细汗。 接下来,桑咩又向陶然讲述了他的身世以及遇到散团,得到散团资助的经历。
四十六 从来没有人向桑咩讲起过他的身世,父母亲姓甚名谁,是何方人氏,自己又是怎么来到玉石山的,所以这一切桑咩无从知晓,也一无所知。他的记忆是从玉石山上开始的,玉石山上那些不同国籍不同民族不同年龄口音,却又一样地蓬头垢面满脸烟尘,口腔里一样地时时散发着浓烈的廉价散酒气味,指甲和满口的牙齿都被劣质的缅旮旯烟熏得铜色古旧的采玉工,永久地植根、鲜活在他记忆的源头。那些人或是慈眉善目性情随和,或是横眉竖目脾性乖戾,或是玩世不恭愤世嫉俗,但脑际浮现出任何一个人的面孔,桑咩心头都会涌起一种无以言说的亲情,泛起一股浓郁的暖流。无论他们是热心地给予,豪爽地赐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迫施舍,抑或是随手丢弃任由他捡拾,他都是因为有了他们长期地供给食物才得以延续了生命的,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他都怀着感恩的情结。想起那些采玉工,桑咩脑海中同样会澎湃出一条河流,那条河有时候是浑浊的,有时候却又是暗红的。在他的印象中,那些人在闷热得让人窒息的白天劳作时身上时时刻刻汗流浃背,在百无聊赖的静夜里靠喝酒来麻痹神经撑持精神,在采到宝玉后喜极而泣泪流满面,在劳动果实被掠夺后悲痛欲绝也是以泪洗面,在窑顶坍塌或是被人谋财害命,流血死人的事也常常可以看到。久而久之,那汗水,那酒水,那泪水血水也就在他心底里汇集成小溪,汇集成河流,并且再也无法枯竭干涸。 桑咩十二三岁时就已经正式投入到了采玉工的行列,但直到他离开玉石山那天也没见到过什么真正的宝玉。 玉石山上的人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可总的说来也就可分为两大类。多的一种多到绝大部分,就是除了一条苦命和一身力气,身上通常是连一枚刮痧的镍币也掏不出来的人。这样的人来到这里为的是用力气用汗水甚至生命换取养家活口的钱财,除了开窑采玉也只能是开窑采玉。另一种人又少到极少数,他们不论是衣袋里还是脑袋里又都是除了钱就什么也没有了。这类人在玉石山上养尊处优横起走路,不用说也知道是用小钱换取大钱,用奸诈和残暴求取豪富的人,他们也就是窑主、老板。 采玉工与窑主和老板的合作方式就是一方供给另一方食物、廉价劣质的酒和烟,而另一方则冒着生命危险下到简易的矿井下开窑采石,采到宝石按预先商定的比例分成。当然了,分钱时出钱不出力的拿的永远是大头,出卖力气的人只能拿到很小的比例。 小桑咩一直都感到很奇怪,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一年半载,总之那些玉石窑子开到一定程度,不是绝顶死人被老板认为不吉利遗弃,就是老板宣布破产解散工人,把窑子抵给别的老板,从来没见有开采出宝玉的。直到有那么一天,他终于知道大凡窑子绝顶,其实都是老板或是窑主掠夺宝藏的血腥手段。当他们预料到快开出宝藏的时候,就人为地制造绝顶事件,并放言说这窑不吉利,装模作样做出一付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死人当然不会和他们争财宝,幸免于难的人也被他们蒙蔽得信以为真。宣称破产也只不过是窑主掠夺财富的一种花招,只是这种招数谋财不害命,来得没那么血腥而已。窑主预计窑子快出宝的时候,就谎称耗尽了所有的资金,还债台高筑欠了别人不少钱,遣散工人,宣称抵债,把窑子抵给别人,实质上接手窑子的人不是他们的同伙就是他们的傀儡。 洞悉了个中内幕,当时已经十七岁的桑咩,一天也没有多耽搁,一路去了曼德勒。 初到曼德勒,桑咩正巧碰上一家藤篾制品公司大量招聘员工。十七年来第一次离开玉石山,谈不上有什么生活阅历和社会经验可言,桑咩只对营销部经理的应聘职位产生了兴趣。主聘人也对小小年纪却是目光中蕴着执著和坚定,嘴角挂着刚毅和自信的桑咩颇感兴趣,但这并不足以让他把桑咩这个毛头小伙和公司要聘用的营销部经理这一职位联系起来,双方无法谈到一块。 没法子说服对方聘用自己做营销部经理,桑咩并没有当即掉头走人,而是倔强的杵在一边,说他一定要看看他们聘用的营销部经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到底有没有三头六臂! 桑咩的固执引起了一个在场的人的注意,那人就是散团。他正是藤篾制品公司的投资商,真正的后台老板。他走上前去问桑咩怎么会只热衷于当经理,而不想应聘职员,从职员做起?桑咩说也没什么,只不过是觉得经理有权,说了算数。散团告诉他说经理不一定就是老板,不是老板,也就不可能说了全都算数。桑咩听了显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坚持说那也不用像做职员当小工一样时时刻刻受人糊弄。散团问他怎么小小年纪就会这么想。他就向散还讲述了玉石山,讲述了他生存成长的艰辛,更讲述了采玉工、窑主,还有有关那窑子绝顶,或是窑子开到一定时候老板总是宣布破产,把采玉工辛辛苦苦开凿的窑子给新窑主抵债的事。 听完桑咩的诉说,散团对他的悲惨际遇深表同情,非但资助了桑咩一笔不菲的运转资金,还把桑咩托付给他常年在泰缅边境经营木材的朋友。 “那么桑咩老板究竟是除了木材也还做点别的生意呢,还是除了做别的生意也偶尔做点木材?” 陶然听到这里,禁不住揶揄桑咩。他只知道散团钱多得无以计数还在贩毒,非但自己贩毒,还把朋友也拉上那条畏途,十足就是一个恶魔,却不知道散团也有乐善好施,行善积德的一面。当年散团帮助桑咩是热心热肠诚心诚意地帮助,没有什么私心,虽说前不久也曾暗中利用桑咩运送过一次毒品,不过那是内心两个自我的搏斗中一时道消魔长所致。散团当初在诱惑他贩毒的同时,也曾让他选择获得像桑咩一样的帮助。 桑咩当然没听出陶然话中有话,弦外有音,说他做檀香木和紫檀木做得很顺手,并且利润也很可观,暂时还没有考虑也不用考虑做别的。 陶然还不死心,接着又问:“我想散团老肯定很喜欢让你运送些货物,或者是随你的货物捎点什么东西,这种事你总该不至于还会说没有吧?” 桑咩摇摇头说是没有。 陶然说:“确定没有?敢赌咒发誓?” 桑咩想了想说唯独有一次,也就是散团上次从这里回转后曾托他捎过一车硕大的树瘤,那树瘤送到国境线这边的货场上当即就被人提走了。 陶然在桑咩回答的过程中一直紧盯着桑咩的眼睛,仿佛试图从中捕捉到几丝担心谎言被人揭穿而显出的慌乱。可他又失望,他从桑咩的眼神中看到的只是坦诚和直率。这样一来,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他宁愿相信散团资助桑咩为的就是利用桑咩,旁敲侧击地说“别的生意”指的就是跟散团合伙贩毒。说散团让他代为运送货物或者是顺便捎带东西,无非是认为桑咩既然不参与贩毒,那肯定是被散团暗中利用,常常为散团运送毒品还不知内情。如果问到最后桑咩还矢口否认,就会被他认定自己的猜测一点不差,偏是桑咩说前不久曾帮散团送了一车树瘤到边城。那车树瘤是由谁人运送过境到边城,起先陶然并不知道,但最终倒是落到他手上,由他运往内地。就是那车树瘤,有几个被散团掏空了树心,把上百公斤海洛因伪装藏匿在里头,又往里边塞了不少铅块增重,再把皮面粘合还原。送达目的地后正是他陶然从里头掏出毒品拿去成交,为散团换回大捆大捆的现金,也给自己换来了一个投资上百万元的商号。桑咩坦诚地说曾经替散团将一车树瘤运送越境,表明他不知道里头有诈,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他所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确实有可能是自己心里有鬼就疑心别人也不坦诚。意识到这一点陶然心里多了一份愧疚,更多了一份触摸不到的痛和无以言说的沉重。
四十七 成婚后,陶然和李琳遵从老人的嘱咐,真的没有在城里租住房置房产,每个清晨,走出竹楼,穿过西番莲架,推开园子的柴扉,踏着晨露迎着朝晖进城忙活他们该忙活的。每个夜晚又在如水的月光下由城里往市郊傣族寨子里那个家园赶,一路上任那月华洗去一天的辛劳和疲惫,回到静谧的家园,又在草木的清香和悠扬的蛙声中轻盈入梦。而两位老人每天早上都要看着小两口有滋有味地吃完早餐,才把他们送到竹篱边,再目送他们穿过了傣家寨子,走上田间小路,淹没在那条被浓密的凤尾竹掩映的马路上。每天晚上也必等到小两口回到竹楼向他们问安,再由他们叮嘱他们早点歇息,才肯上床安睡。 家庭的温馨,生活的恬静,爱情的甜蜜,使得陶然渐渐的淡忘了散团以及他和散团曾经的那场罪恶,开始专注地投入到商号的经营管理中。
四十八 郭晖做梦也没想到陶然被他从商号上挤出去没多久,居然就像变戏法似地开起了自己的商号,并且商号的规模看起来比起他的林达商号也并不逊色。最初获知陶然开起了自己的商号,他就料想到桑咩十之八九很快就要中止与他的林达商号的业务往来了,只是苦于没有挽留桑咩的法子。毕竟桑咩当初就是冲陶然来的,而商号与桑咩开始产生业务往来时还既背着陶然,也没将实情告知桑咩。纸里终归是包不住火的,桑咩又属于是那种认死理的一根筋,底牌一旦揭开了,要想挽留他,就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可能了。至于阿莉率先单方中止业务关系,不辞而别,追随陶然而去,这倒是郭晖所始料不及的。对于阿莉,郭晖既希望能够与她长期合作盈利赚钱,又一直垂涎于她的美色,不用说是极尽讨好巴结之能事,一直待为上宾的。萧莺对此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自然也把阿莉当作财神来供奉。照他们想来,阿莉是没有任何理由,也绝对不可能与林达商号脱离业务关系的。这样的老朋友老客户尚且说走就走,棉纱、石蜡两个项目的厂商本来就是陶然拉来的,缅商也是阿莉介绍给陶然的,一旦获知陶然已经另起炉灶,阿莉本人都已追随而去,他们还能不也迅即拍屁股走人?偏是一直以来,商号因为经营柚木、棉纱、石蜡、檀香木、紫檀木,已经让在边城有一定规模的商号都艳羡不已,本来就没有必要去涉猎别的项目,并且因为资金薄弱,也无法顾及别的项目的联系和经营,因此商号也从来没有开展其他什么长期的业务。阿莉走了,桑咩也跟着走了,如果再不设法把棉纱和石蜡项目的厂商和缅商留住,商号将面临一个什么样的困境,郭晖已经不难想象。 危机自获知阿莉的确已经追随陶然而去时起,甚至都没有经历滋生滋长的过程,就迅即在脑海中无节制地泛滥开来。面对危机,郭晖自然不可能不多方地寻求解决的对策,也不可能会毫无进展。可以说在意识到危机的同一时间就有一个对策如电光石火在郭晖的脑际一闪而过,只是作为一个曾经在机关单位说了算的角色,郭晖和众多具有同样经历的人一样,头脑中没有形成一套行之有效(或者说是自认为行之有效)的解决问题的对策之前,是不会轻易把问题向他人公开的,就算是亲密如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与他站在同一立场上的萧莺也不能另外。直到几天后经过了反复思量再三权衡,他才跟萧莺谈论起这件事,并且也没有急于把自己已经算得上是深思熟虑的对策和盘托出,点出问题引开话题之后就以探询的目光看着萧莺不再说话。 对于郭晖的心思,萧莺此刻可以说是洞若观火,她认定他已有一番定见,只是想要先听听自己的见解。她意识到这份危机并不比郭晖晚,自然也没有少费心思去寻思对策,可以说几天来她一直在等待着郭晖主动找她商谈这件事,因而郭晖刚把探询的目光投注到她脸上,她就把自己的见解和设想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临了,她也同样以探寻的目光看着郭晖。 郭晖听萧莺把话说完,眼睛又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显然,俩人想到一块去了。 对陶然目前处境的料想和对付陶然的对策都不谋而合,极大地鼓舞了郭晖和萧莺。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他们实在算不上是君子,也没有想到过要当什么君子。再说这事事关经济利益,事关商号目前的前途和命运,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没法在自感时机已经趋于成熟的情况下还按兵不动。
四十九 接到郭晖的电话,陶然二话没说,当即就爽快地接受了邀请,并且特意提前几分钟赴约。可他到达约定地点如意酒楼时,郭晖已经一反常态,和萧莺一道在等候着他了。 “陶老板,你好!” 萧莺率先迎上前来握住了陶然的手,脸上的笑就是任何一个人也看不出有一丝虚伪的成分存在,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被她和郭晖处心积虑从商号上挤出去的人,而是个一直以来私交都很不错,甚至是交情笃深的老朋友。 反倒是陶然手握得机械,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勉强,不是因为无法忘却那些过去不久的事,而是想不到有时虚伪居然可以做到比起坦诚来都还要坦诚。 “陶然,来来来,坐,快坐!”郭晖和萧莺同时起身相迎,只是没有握手,脸上不用说也带着笑意,但笑得不如萧莺那么热情、灿烂、坦诚。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萧莺与陶然一开始就是对手,既然是对手,争斗就在所难免,就像是恋人相亲相爱,亲友相扶相携一样地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无可厚非。而他和陶然的那份关系,要不是陶然趁赴缅甸境内办理业务之机横刀夺爱,随后罗党羽扶植亲信,对他的林达商号居心叵测,离开商号后又公然不顾曾经的情谊,一定要撬他林达商号的墙脚,把他所有的客户都全部挖走,他也只会适可而止,怎会苦苦相逼? 如意酒楼是边城数得着的几家大酒店之一,除非出于应酬的需要,陶然历来不喜欢到这种有级别上档次的餐饮场所,他喜欢到大牌档或是口味独特的风味小食店就餐,也惯于请要好的朋友和客户到那种地方聚会。在那种样的场合,可以不用刻意地克制自己,为了做给别人看而委屈了自己。 “萧总客气了。老兄,你坐,你坐!”陶然放开萧莺柔弱无骨的手,微笑着对郭晖说。他还是对郭晖保持了往日的称呼。 “老板,三位都到齐了,咯是就开始上菜啰?”服务员笑容可掬地问道。 郭晖看也没看服务员一眼,随手做了个肯定的手式,继而对陶然说道:“陶然,一转眼,你离开商号都已经好几个月了,这当中我们就是连面也没再见过一次了。” 往好处想可能只会谬之千里,往坏处考虑吧,又不情愿,陶然从接到郭晖邀约的电话到眼下都还没认真地猜测过郭晖的意图,此刻也没心思去琢磨,打定了随机应变的主意,谦和地应和道:“是啊,是有几个月没见面了。这当中我也几次想过要找你聊聊的,只是想到你商务繁忙,没敢打扰,再说我自己也有些俗务缠身,事情就这样拖下来了。” 郭晖见陶然并没有什么反感的表示,以为陶然把他的约会当作是他想冰释前嫌,于是想要有意趁势把水搅浑:“陶然,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你可能误解我了。” 陶然觉得郭晖如若想寻求谅解,挽回两人间的友情,就必须开诚布公地作出道歉,应当说也会开门见山地向他认错。既然说出了“误会”二字,那么即便是想和解,也缺乏应有的诚意,没必要谈下去,谈论下去也只会弄得双方都更不愉快,让他更加心寒。 陶然不想看到那种结局,于是忧伤之色溢于言表,缓缓地出语阻止:“老兄,我觉得你今天找我来,十有八九不是为了叙旧。既然是这样,大家不如还是都不要再把已经过去了的事又给翻出来的好。你说呢?” 郭晖想不到陶然对此反应如此强烈,一时间倒不知道该怎么交谈下去。 萧莺看出了郭晖的难处,忙开口解围:“陶老板,对于你,郭晖完全是一片好心,要说你有什么子想法呢话,那都是因为我不有把事情处理好,才让你对他产生了误会。幸好你果真开起了商号,他呢心愿也达成啰。心愿既然已经达成啰,就算是受点儿委屈,那也就不有得什么子啰!” 陶然见萧莺企图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把郭晖因为对他产生了猜疑,为了避免养虎遗患,又不至于落下容不得自家朋友弟兄的口实,处心积虑千方百计不露声色地把他挤出商号,说成是郭晖为迫使他自立门户开基创业而不惜被他误解,心里头顿时感到说不出地恶心。 陶然身上已起了鸡皮疙瘩,嘴上却还不得不留点儿口德:“我知道,我知道萧总你们用心良苦,只怪我这人老是把不该疏忽的东西疏忽了。这样吧,待会儿我认罚喝酒,只是这块石头我们现在还是别再翻弄了好不好?免得翻出数也数不清的蚂蚁来,爬得满地都是!” 在郭晖和萧莺缜密的计划中也没有一定要陶然相信郭晖千方百计把他挤出商号,为的是迫使他开自己的商号的意思。既然他应邀赴约,那就不会说走就走,既然不会轻易离席告退,那就不妨先刺激刺激他,让他失去冷静,陷入焦躁中,以便伺机刺探他们所想要获知的情报,达到他们宴请陶然的目的。可这刺激尺度一旦把握不当,就有可能把陶然给激怒了,要是真的把他给激怒了,那就会适得其反。郭晖很清楚陶然算不上是胸有城府的人,一把火,有可能就把他给烧得热血沸腾,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一瓢水,同样也有可能把他浇至冰点。虽然说从来不曾见他恼羞成怒不计后果反戈一击,但他若变得冰雕般缄口沉默,到了那时候想要再从他嘴里掏出几句话,只怕就难了。 “我赞成陶然的意见,今天我们约陶然出来为的就是好久不见了,想要在一起吃顿饭,聊聊天,既然陶然不想提过去的事情,那么我们就聊点现在的,以后的,高兴的。来来来,喝酒,喝酒!”听陶然对萧莺的应答已经言不由衷,郭晖担心萧莺一言不慎激恼了陶然,适时从陶然口里接过了话茬。 “陶老板,贵商号开业时郭晖我们两个不有到场给你致贺,这杯酒就算是庆贺你。来,祝愿你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干杯!”萧莺脑袋瓜转得足够快,从郭晖的话中听出了某种暗示,知道是该换个交谈的角度了,于是起身举着杯子说。 “对,陶然,我也祝愿你生意越做越红火,商号越开越大!来,干杯!”郭晖一仰脖项,干了杯里的酒,喝得少有地爽快。 “谢谢,谢谢萧总,谢谢老兄,谢谢你们的吉言,我也祝愿你们心想事成,万事如意!”陶然说罢,举起酒杯也一饮而尽。 “来来来,吃菜,吃菜。”郭晖一边招呼,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嗳,我说陶然,你的商号开业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业务开展得还不错吧?” “郭晖,我说你这个人到底是咋个说?有道是同行是冤家,虽然说你们是自家兄弟,不过毕竟都在边城这口巴掌大呢锅里搅勺子,一见面就问这种类呢敏感话题,你这不是为难人家陶老板嘎?”郭晖话音刚落,萧莺就把话茬给接下了,表面上是责怪郭晖冒昧,实质上却是在断陶然的后路,让他无从回避,不得不正面回答郭晖其出的问题。 “萧总,看你说的,老兄这是在关心我,再说我陶然对别人都无密可保,更何况是跟老兄你两个?我那商号资金投入和你们林达差不多,眼下跟商号产生业务的也就阿莉和桑咩两个。知根知底的,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我的现状跟不久前林达商号的经营状况没什么两样。”出乎郭晖和萧莺想象的是,陶然居然不假思索就坦率地答道。 萧莺和郭晖闻言,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又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陶然的回答与他们的猜测并没有什么出入,但因为陶然回答得太干脆太彻底,使得他们又不能不疑心陶然事先就已经预料到他们会有此一问,早有准备。不能排除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回答只不过是在迎合他们的猜想,实质上他另外还埋了一支奇兵,暗中有人撑腰,资金运转并不如他们的想象和他的回答一样捉襟见肘。 “陶老板,其实郭晖只是随口问一下,并不是真呢要探听你呢秘密,不过你既然这么说,我也就不得不给你提一点批评意见啰!你这话讲得可不够厚道,哪个晓不得你现在已经成了老书记呢乘龙快婿啰?尽管说老人家已经离任好些年啰,不过他呢声望在边城是有口皆碑呢,只要他发句话,多了不好说,调集个几百万呢资金真呢不是个问题。做个百把万呢买卖,你咋个就至于会搭我们林达商号一样捉襟见肘呢?这事郭晖有可能不明就里,我这个土著居民就不可能像他一样地一无所知啰。”疑心陶然不说实话掏实情,这火力侦察的事非萧莺莫属,她有理有据地侃侃而谈。 “萧总,看你又不相信人了不是?人走茶凉这句话在官场上的使用频率很高,几乎随时随地都能听到有人说,难道你就不觉得事实它的确如此吗?我那老泰山听说也的确任过两任边城市委书记,可那毕竟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再说你既然是邻县人,又刚从圈子里边出来,那就不可能不知道老人爱惜羽翼胜过珍惜生命,就算是如你所说,眼目前他还有那一语千金的能量,他又会说那句话吗?而我没有理由,同时也不可能要老人做违心的事吧?”陶然听罢,看着郭晖微笑着摇了摇头,才又对萧莺说。 “这倒也是,陶然就算是自己多受点苦也不会轻易地做强人所难的事,哪怕是多亲近的人。”郭晖由衷地说。 郭晖和箫莺的目的已经轻易达到,接下来尽管说嘴上还在热情地招呼吃菜喝酒,也还在有一茬没一茬地继续着话题,可心思却已经没有继续放在餐桌上来。 陶然本来就只是因为舍却不下与郭晖那段不堪重拾的曾经的友情而来赴约,来了后又无法从中追寻到几丝想要追寻的感觉,心里说不出地感到孤寂,一桌酒席被三人吃得不咸不淡,气氛冷落,兴味索然。 临到要分手那一刻,郭晖却不知道是被酒意引发了愁肠,还是被凉风一激彻底回到了现实中,想想亲如兄弟的老同事老朋友非但分道扬镳,还成了对手,不由得悲从中来。抑或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感伤无限地说:“陶然,这世间没有第二座城市跟生我们养我们的那座城市同名,那座城市也没有第二条街道洒满我们童年的欢笑。不管走向哪里,走一程别忘了回头看一眼,不管走多远,也不要忘了我们的梦从那里开始,魂最终还是要回到那里安歇。” 陶然不想郭晖会在那一刻突兀提起那个话题,蓦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与母亲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那些岁月,想起了母亲的遗书,也想起了街坊邻里,想起了曾经的同学、同事和朋友们。转而又意识到所想到的这一切都离自己已经很遥远,很遥远,已经呼唤不应,更触摸不到,唯独一旁的郭晖和他还算离得近些。尽管说两人的友情陷入严重危机,已经濒临消亡,但只要是两人同时向对方伸出手,两双手还可以握上,握紧。他想,就算是郭晖有再大的错,只要郭晖还念着那份情,他都应该原谅郭晖,他想他应当也还是能够原谅郭晖的。失之东隅,得之桑榆,虽然因为郭晖的缘故他不得不离开林达商号,离开林达后又因为情非得已在一条自己本不愿走也可以不走的路上踏出了一步。但眼下毕竟已经有了自己的商号,这一基础应该已经可以保证自己不用再受到太大的压力,再去逾越自己不想逾越的防线了。此后要是能够有机会与郭晖握手言欢同归于好,在这异地他乡各为其主,又相辅相携,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在适当的时候,他真的想要先伸出手,他也会为此而时刻留意时机的出现,或者是尽力地去营造那样的时机。 想到这里,陶然动情地对郭晖说道:“我会记住的,老兄,我一定会永远记住你这一席话的。宇宙间,那样的城市只有那一座,那座城市,那样的街道也只有那一条,不管往哪儿走,走一段,不忘回头看一眼,不管走多远,不忘那里是我们的梦开始的地方,也最终将是我们的灵魂安歇的地方。什么时候有了空闲一定吱个声,我们还一块儿喝酒,下次酒钱算我的!”
五十 多少人空有资金在手却苦于没有适当的经营项目,陶然却是恰恰相反,深感备受资金短缺的困扰。阿莉和桑咩都一样地把陶然看成是自家兄弟,与陶然合作货价随行就市,货款也随陶然的方便,通常都是第二单业务开始时才结清上一次的款项,甚至还有后延,从来不曾要陶然款货两讫逐次结清。按理说只要能够把现状维持下去,商号每月都有可观的收益,可陶然还是时时处于对资金匮乏的困顿中。起初对于阿莉和桑咩倾力的帮助,除了感激,他也没觉得有其他什么,可次数一多,时间一久,感觉又不同了。尽管说对方还是一如既往,丝毫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但他还是觉得愧疚,感到不安。而对于商号职员,他在商号庆典之夜就有言在先,商号每月只发放衣食车旅费用,更多的就要通过自己联系业务提取收益提成来获取。几个月来考虑到是商号的资金状况决定了不可能开展更多的业务,而不是职员们没有采取主动做出努力,因而以不同的方式进行了补偿,职员的待遇在边城无论横向比较还是纵向相比都是较为优厚的。但他推己及人,想到长此以往职员会对他产生他对阿莉和桑咩那样的情结。他不想职员们受愧疚心理的困扰,也不想职员们产生惰性,害了自己害了商号也害了他。 其时边城石蜡、棉纱货源一时紧缺,有稳定货源的林达商号奇货居之,背着原先阿莉为帮陶然而介绍来的那两家客商,抬高价格把石蜡和棉纱都抛售给另外的客商。阿莉的那两个朋友找郭晖论理不成,就找到阿莉诉苦,阿莉又带着他们找到了陶然。 那两个缅商被阿莉带到陶然那里,让陶然接纳他们吧,资金短缺的困境就将益发加剧,拒绝他们吧,休说是难却阿莉的情面,就冲那两个缅商他也开不了那口。不管怎么说,既然不拒绝,就不能敷衍、延迟,他陶然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联系棉纱和石蜡货源。更加让他感到压力沉重的是两个缅商在他们国内都有固定的客户,而那些客户所面对的又都是对老厂家老牌子对熟识的商品有着严重依恋,对新厂家新牌子新产品防范很严戒备极紧,即便是面对新产品让利销售,也情愿去购买价格铁板一块纹丝不动的老牌产品的消费群。这就是两个客户知悉陶然另立门户开了自己的商号,阿莉也跟到他那边去了,却又一时间无法与林达商号终止商务交往的原因。也正是为此,离开林达后就只想到了找陶然。他们也知道再怎么说,那两个厂家是陶然还在林达商号的时候由他拉来的,就算是抛开他们和陶然的关系不讲,找陶然也是他们解决货源问题的首选方略。 联系那两个厂家的面纱和石蜡,陶然首先想到的也是找郭晖。那晚临别时郭晖的那一席话,让他心头又燃起了与郭晖重归于好握手言欢的心愿。在他想来,如果他直接找厂家的熟人要货,充其量也只不过是需要象征性地支付一点预付款,但那样的结果只会使自己和郭晖之间的距离推得更开,拉得更远了,他可不想这样。他蹚这趟浑水,并不是出于盈利的目的,无非是难以推却老顾客的情面而已,既然如此,何不找郭晖要货,象征性地提取一点费用,转手给缅商,再找个适当的机会,促成他们双方重拾故交,既成全了他们双方,又赢回一份友情,岂非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完全出乎陶然意料的是郭晖不在商号,接电话的是萧莺,他说想要跟郭晖见见面,当面谈谈棉纱和石蜡的事,却被萧莺告知厂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已经不再给林达发货了,就是款到发货,款货两清都不行。商号没有什么业务,郭晖过境缅甸联系业务去了,十天半月估计没法回转。末了又说陶然是运交华盖了,那么多客户想要躲也躲不开,那么多商机要想挡也挡不住,而他们林达是关公走麦城一蹶不振,要是这次郭晖带不回业务,商号就将要陷入无米成炊的困境了。萧莺子出现以来,一直都与郭晖一唱一和,完全可以说是郭晖的另一个面孔,另一个喉舌。眼下,她这番话让陶然感到完全是在绕弯卖拐地责骂他薄情寡义,把林达商号的客户全都拉走了,把郭晖往困境里逼绝境里推。陶然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非但不是滋味,还陡然炽热起一股义愤:这俩人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想要怎么样?怎么老是反复无常?明明是他们自毁长城众叛亲离,还疑心别人挖他们的墙脚;明明是他们处心积虑伤害别人,还要怪别人不仁不义;明明是他们先发出和解的信息的,现在人家给他们一张热脸,他们倒是又用冷屁股来蹭了! 既然郭晖透过萧莺露出的是个那么个态度,陶然也顾不了太多了,当即拨打棉纱厂的电话。 巧啦,电话一拨就通,一通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陶然开门见山地说他有燃眉之急,需要对方尽快发货解救。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告诉他说,边城有一家商号正与他们会谈,想要全权代理他们的棉纱在那一带的经营销售,条件之一就是从会谈开始就不往那边的另外任何一家客户发货,他爱莫能助,请陶然见谅。陶然问是哪一家商号?那人说无可奉告。陶然又问什么条件?那人说商号向厂里交纳一定数额的保证金,厂里则保证及时足额地提供货源,并且在那一带只向该商号供货。当陶然问及保证金数额时,对方就显得不是那么爽快了,说陶老板,你让我好为难。陶然问怎么了?他说以你我的交情来讲,我本不该瞒着你什么,而就厂里的规定而言,我作为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随意对外公开不宜公开的内幕,似乎又太不应该。陶然说,假设我是想在有可能的情况下,以同等甚至优厚于那家商号的条件代理你们厂的产品,你是不是还会觉得向我透露一点并算不上是什么机密的情报是在出卖厂里的利益?那人听了后连声说哪里哪里,陶老板,你要是这么想,那么也就用不上更优厚的条件了,同等条件就会对你绝对优先,这点能量我还是有的,冲着合作那段时间以来你表现出来的诚信和爽快,这个忙我很情愿帮。只是既然是这样,眼下会谈的保证金数额你也就无需关心了,等到必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及时给你通报的。 陶然无非也就随口说说罢了,姑且不说他资金匮乏,就算是有雄厚的资金,他也不会热衷于此事。来边城时间不短了,一直以来都在为边境贸易而不遗余力,花费了那么大的精力,他自然很清楚边城商号虽多,资金雄厚的商号却不多,就算是有几家,也不会对某个品牌的棉纱那么热衷,倾力争夺,志在必得。因为邻邦客商们各认一个厂家的牌子,随意一个厂家的棉纱出口量都不足以吊足这样的商号的胃口,这也正是当初厂方愿意把货发过来,由他代销,利润均分的缘由之所在了。说起来在这个口岸上活动的缅甸棉纱客户大致都有多少,哪些人接纳哪家厂商的哪种品牌,陶然其实并不陌生,思绪略一梳理,头绪就出来了。 想到这里,陶然眉头一皱,又拨通了那家化工厂的电话。 果不其然,也有一家商号在跟他们洽谈代理他们厂的石蜡在边城一带口岸的销售事宜。 放下电话,陶然冷哼了一声,又愤愤地吐出两个子:“哼,郭晖!”
五十一 陶然没有猜错,正是郭晖和萧莺在在暗中捣鬼,当郭晖和萧莺都感受到了棉纱、石蜡厂商随时都有也被陶然撬过去的这一危机,又料想到陶然虽然面对商机无限,但深受资金短缺的困扰,境况也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为探听虚实他们邀请了陶然。陶然不曾想郭晖宴请他是存下了那样一番心思,毫不讳言,把商号当前的经营状况和盘托出,乐得郭晖和萧莺紧锣密鼓地单方面展开一场战争,企图以此来保住他们的客户,捍卫商号的利益。他们料定两家缅甸棉纱客户被他们一激,必然要去找陶然,而陶然难却阿莉的情面,又必然不会拒绝。可一旦接纳了那两家客户,且不说他就将要陷入更大的资金紧缺的窘困中,首先他就不得不为了寻找货源而跟那两家棉纺厂和化工厂联系。只要是他们把货源控制牢了,陶然就无法供给缅商同一厂家的棉纱和石蜡,最终只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空忙活一场,还失信于缅商,而缅商则因为迫不得已而又转回头来找林达。于是乎,欲擒故纵激走了缅商,腾出时间、精力分头行动,郭晖上内地跟厂家会谈独家代理在边城的产品销售业务,而萧莺则凭借她在当地的种种关系筹措资金。 也真够难为郭晖的,本来有陶然南征北战冲锋陷阵,自己只用掠掠阵观观战,资金紧缺陶然一样地开展既有的业务,一样地引进新客户新项目,一样地把商号往良性发展的轨道上牵引。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闲极无聊把陶然与阿莉正常的朋友情谊看成男女暧昧关系,怨陶然横刀夺爱,把陶然的尽心尽力尽职尽责看成是居心叵测,团结员工凝聚战斗力当成是网罗党羽扶植亲信,必欲除之而后快。眼下商号陷入了困境,他又迁怒于陶然挖他的墙脚,在暗中与陶然作对,离开边城上内地争取棉纱石蜡两个厂家在边城的产品经销代理。本来一分预付款都不支付,人家厂商也在随时按他的需求给他的商号往边城发货,眼下没来由地上赶着送保证金,两家厂商反倒都在保证金数额上与他大打嘴皮官司。 此行可真苦了郭晖那双只惯于在办公室迈方步的脚,那张曾经一度只用作报告发指示提要求的嘴,还有那双本来就小,一旦笑起来就更是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更要命的是棉纺厂就在省城,而化工厂则在数千里之外的沿海城市,他偏偏又非得要把两个厂家的代理权都攥在手心不可,这就使得他不得不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钟表连轴儿转,在两座相距千里的城市间来往穿梭,疲于奔命。 相比之下,以萧莺的能力在边城和邻县筹措点儿资金则又不用费多大事。
五十二 天空中拢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月光不是很亮,朦朦胧胧的,很随意地泼洒在边城这块土地上。于是看远处黢黑的山影还算清晰,再看眼前凤尾竹下的傣家竹楼倒反显得影影绰绰,若有若无,似烟似幻。喜欢在夜间游移的微风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或许是也进入梦乡了吧?连夜风都沉睡了,固然也就没有了人声犬吠,就连不知疲倦的蛐蛐也缄了口,噤了声。月光下的边城,凤尾竹下的傣家寨子,连同那幢有西番莲架陪衬着的独特的小竹楼,全都变成了丹青妙手安放在画轴间的画卷。 在朦胧的月光轻拥下,边城睡了,凤尾竹睡了,傣家寨子睡了,竹楼、西番莲架、菠萝蜜树以及她身下的幽井,还有竹楼后的菜畦也都沉沉地睡去了,只有竹楼内还有一个人却再怎么说也无法进入梦乡。这是他住到这幢竹楼后第一次失眠,第一次不能自然地融入竹楼和傣寨的宁静,没有能够和躺在自己臂弯里的爱人一道神游梦境。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墙上的挂钟,像急促的马蹄,走得一步更比一步紧,敲得一声更比一声响,一步步都践踏在陶然焦灼的心头,一声声都轰炸在陶然膨胀的颅腔。 柔和的壁灯光下,梦乡中的李琳粉嫩的脸上浸润着柔美的笑意,陶然唯恐自己轻轻一动,就把她给惊醒了,不敢把手臂从她粉颈下抽出来。惊扰她的美梦,他不愿,让她知道他失眠,觉察到他有心事,他更不愿意。只是这个单一的姿势他已经保持了好长时间,手臂甚至都已经麻木了,他不得不微微地侧转身,借助着右手的支撑和帮助,缓缓地把左臂抽了出来。随后确认爱人脸上那仿佛听得见声音的花开般柔美的笑灿烂如前,才暗暗地舒了口气。 猜测到去棉纺厂和化工厂,活动那两个厂的棉纱和石蜡在边城一带的代理权的人就是郭晖后,萧莺有关郭晖过境到缅甸联系业务的谎言又在陶然脑际迅即回旋了几个来回,他再稍稍一捋头绪,一切便都了然于胸了:郭晖根本就没有放弃棉纱石蜡出口业务的准备!既然不准备放弃棉纱石蜡出口业务,那么那两个缅商就应当是他最离不开的合作伙伴。既然如此,郭晖把那两个缅商挤到他这边来,毫无疑义就是在使欲擒故纵之计,而这个计谋的终极目的就是让他陶然在缅商,甚至在阿莉面前丢光信誉,而他郭晖自己则名利双收。陶然这才发出了那声冷哼,自发出那声冷哼后,他的心情也就彻底地失去了平静。以往的一切都抛开不讲,单说来到边城后他对郭晖也可以说是肝脑涂地仁至义尽,而郭晖居然无端猜疑以怨报德,把他从商号上挤出来,接着又怀疑他抢他的客户挖他的墙脚,卑鄙地刺探他的经营内幕,设计害他。他接纳那两个棉纱石蜡缅商是对阿莉一再帮助他的一种回报,同时在经济利益和自我肯定方面也将获益良多。那份物质利益他并不看重,他找郭晖联系货源,让郭晖和缅商之间的交往重新得以正常维续的想法一产生,就即刻拨通了电话。可另外的一些东西他舍不起,也不想舍弃。摆明了,这一场战争,他陶然想应战要应战,不想应战也只有应战,退让和逃避都无异于引颈就戮。 不想过分依赖阿莉和桑咩,又不得不严重依赖这两位知交客商;想要充分地调动员工的潜能,促进商号良性发展,又因为缺乏资金不敢如愿以有效手段鼓励员工各显身手引进经营项目;明知道单一的经营是经营商号的一个大忌,就算是一时之间取得了超乎想象的效益,也只不过是畸形发展而已,一旦所经营的项目出现什么意外,就会即刻陷入瘫痪状态,可又没有资本拓宽路子,多种经营……说穿了,陶然本身就已深受资金问题的困扰,资金困难所致的焦灼,早已唤醒了蛰伏在他的心底那个幽灵,那个幽灵一直在伺机唆使他再次踏上那条本不该踏上,却又一度已经踏上过的路,逼迫他重续曾经的噩梦。只不过是被他不甘心地竭力抑制着,躲避着。恰恰是有些东西只能从根本上予以铲除,而不宜抑制和躲避,面对它的存在,一个人如若不能及时将之坚决地消灭,无论如何竭力抑制和躲避,都无异于饮鸠止渴,形同为它的滋长提供空间,争取时间,纵容它变本加厉地压迫自己,最终无情地吞噬自己。这不,眼下为攥住棉纱石蜡货源,他又被迫迎战郭晖,而此次迎战郭晖的实质,就是解决大笔资金。 资金问题继当初白手创办商号,又一次逼得陶然连转个身都困难…… 陶然深知即便是他开了口,老人必定也只会一口回绝,其结果只能是翁婿两人心下都不愉快。由此,苦于没有资金应急,陶然仍然没有向老岳丈求援,也没有想过要向老岳丈求援。当初急于筹资创办商号,他尚且不愿意接受李琳的介入,而解决眼下的资金困难,已经远非李琳的能力所及,他更不可能让她知道了。该怎么办呢?除了找散团,他还能有别的路吗?而要是再次踏上那条路,他的良心就将要被迫再次面对不堪承受之重了…… “陶然,你咋个还不睡啊?”陶然听得李琳慵懒和关切交织的话音,才发觉李琳正静静地凝望着他。 “睡不着。把你也搅醒了啊?”陶然满含歉意地说。 “咯是有什么子心事嘎?”李琳伸出手抚摸着陶然的面颊说。 “没有,什么心事也没有。”陶然握住那只抚摸他的手。 “不有得心事咋个会失眠呢?咯是不想给我晓得嘎?” “刚刚在睡梦中,我梦见母亲了。”陶然历来不喜欢说谎,此刻面对自己的爱人,一句谎言随口而出,先倒把自己给吓着了。 “陶然,清明节快到啰,到时候我想搭你回内地给老人上上坟。”李琳把头抵在陶然的胸前,当然无从觉察陶然在撒谎。 “能行吗?商号上倒是有一帮子人,那个陈永林更是再磨练磨练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可服饰店就你一个人,这一去再怎么说也将是一个礼拜的事,店里的事能放得下吗?”陶然心下一阵感动,躺平了身子 ,又把李琳揽在臂弯里,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说。 “咋个会不行呢?不能在老人生前瞻仰老人,已经是我这个做儿媳呢福缘浅薄啰,要是连给老人上上坟,拜祭拜祭亡灵也在做不到,你让我呢灵魂这辈子咋个寻求一份安宁?”李琳幽幽地说。 “琳琳,老人家在天之灵随时都在守望着我们,她能够听到你的心跳,听到你的心声,眼下,她一定笑得很舒心,很快慰。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陶然说着,轻轻地吻了吻李琳的眼帘。 “嗯,我要看着你先入睡。”李琳燕语莺声地说。 陶然侧转身,深情地看着李琳,微微一笑顺从地合上了眼睛。心里却在暗暗思忖:想要抑制已经无法继续抑制,想要逃避也已经无法再逃避下去,一场战争已经在所难免,并且稍有迟延就将会贻误战机陷入被动,乃至不战而败。这步路,我一定要走,并且明天一早就开始行动,不走出这一步,我就无法解决资金匮乏的问题,无法夺取棉纱和石蜡经销代理权,无法把商号尽快牵引到良性发展的轨道上,也就没法子安安心心全心全意地把爱投注到我的李琳身上。要是苍天有眼,自会保佑我化险为夷逢凶化吉,如果说苍天要灭我,我就算是天天足不出户也难逃厄运。琳琳,原谅我吧,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步路我别无选择,非走不可。我向你保证,再也不会有下一次! 五十三 前后也就那么十来天时间,陶然又一次把自己的生命押上赌台,再次经历了生与死的洗礼。 陶然又赢了,奇迹般地赢来了足以缴纳获取棉纱石蜡在边城口岸一带的出口代理权的保证金,还有解决商号资金匮乏困难的资金,使得他的商号很快就将要以刚成立时无法相比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 陶然这次没有像上次一样与散团把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交割完毕就匆匆地回转边城,而是主动宴请了散团。 席间,陶然向散团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提出了疑问:“散团,自从跟你联系上以后,我就总觉得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暗中紧紧地盯着我,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你派人在暗中监视我?” 散团早已彻底成了毒魔的奴仆,深陷跨国毒品犯罪的泥淖那么多年了,他因为狡诈异常,既不离开缅甸境内,又几乎从不涉足走私、交易现场,因而也曾多次惨遭败绩,却又从来不曾危及根本危及生命。即令是在组织中的高层面前,散团也从来不以真实面目示人。当他面对陶然的时候,他只想到了安全问题,因而轻易地就揭下了面纱,结果把本来进退有裕的自己逼进了连转身都困难的窘境,让他后悔不迭。第一次合作分手时,看到陶然脸上显现出的厌恶的表情,他知道保持亲密无间的朋友关系已经无望,心底里都禁不住追悔莫及。怨自己在陶然不接受无偿资助的情况下,为什么就不变通一下,假意应承收息或抽成,以借款或者投资的形式帮助陶然,而要把陶然拉上那条路?怨自己就是要把陶然拉上那条路,不也完全可以借助神秘的途径实施吗,何必一定要真实面目面对呢?随后再想起陶然,就会既十分渴望能见面畅谈,又惧怕看到陶然对他那副厌恶的表情。再碰到阿莉与他谈起陶然,他也不再像先前一样愉悦。阿莉只当随着时间的推移,与陶然的友情已经在他心里渐渐淡漠了,慢慢的也就不再在他谈面前提及陶然了。 此时此际,散团有些不敢与陶然对视,注视着手上的酒杯,沉吟着说:“陶,你既然这样想,那就算是这样吧。” 陶然愤愤地说:“散团,我是认真的,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你或许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受,想甩甩不掉,想揪出来又揪不出来,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你的心紧紧地攫住,把你的咽喉紧紧地扼住了。你完全失去了独立,只能任凭他人宰割,让你既感到憋屈,又感到悲哀,还又无可奈何。这绝对是一种诉说不清,洗刷不尽的耻辱。” 散团看了看陶然那张写满愤恨和痛苦的脸,随即又把目光移向窗外,以问代答,试探性地问道:“你该不会就为这点事,就拒绝以后再搭我合作吧?” 陶然斩钉截铁地说:“这完全是扯不到一起的两码子事!在这里,我无非是要从你的嘴里得到印证,印证我的猜测是不是正确。至于继续合作,你完全可以死了这份心,无论如何,我永远都不可能再做这种事。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想,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吧!” 有些时候,有的人对某件事的态度表面上越坚决,内心却越首鼠两端,口气上越强硬,精神上越没有支撑。听了陶然笃定的表白,散团反而笑了,从窗外收回目光,对着陶然举起杯子说:“来,为最后一次干杯。” 陶然没有响应,乜斜了散团一眼,也把目光投向窗外,悠悠地说:“散团,我真的宁愿从八莫回来后就再也没跟你联系过。” 散团问道:“为什么子?” 陶然无限伤感地说:“因为那样的话,我将会永远拥有一个美好的回忆,那回忆中将永远鲜活着一个异邦朋友真诚的笑容。” 散团故作不解地问道:“咋个啰?陶!难道说现在我们就不是朋友啰嘎?” 陶然把眼光又从窗外移回室内,满含鄙夷地看着散团反问:“难道说现在我们还是朋友吗?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会对在险境中闯荡的朋友没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信任吗?” 散团无辜地看着陶然,半晌才痛心疾首地说道:“陶,我不有想到你会这样想,真呢不有想到。实话搭你讲吧,我做这种买卖这么多年啰,还没有哪个生意伙伴见过我呢真实面貌,甚至我呢手下当中,都没有一个人晓得在组织中至高无上呢那个人,就是表面上看起来连组织内部都没有资格进入,只能在外围打转呢我,表面上看起来连组织内部都没有资格进入,只能在外围打转呢我,就是在组织中至高无上呢那个人!怪我不信任你,你咋个就不想想,要是我不把你当朋友,你说我能向你公开我呢营生嘎?能够放心搭你做这种买卖嘎?能够一次接一次把自己投资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元人民币呢货轻易呢交到你手上嘎?很多人把做这种买卖呢人,尤其是我们属于枭字辈呢人都看成是凶神恶煞六亲不认呢恶魔,这不奇怪,因为他们毕竟不了解我们,也不可能理解我们。只是你也算得上是同道中人啰,不了解别人,还能不理解自己嘎?我们也就只不过是对那东西呢看法搭着更多呢人不一样而已,除了这一点,我们一样是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维呢人,搭别呢人并不有什么子差别。作为一个人,哪个又会不有一点自我保护意识呢?要晓得丧失了生命,就什么子都谈不上啰!不错,对于朋友应当开诚布公,以诚相待,而不应当疑神疑鬼,处处设防,但那不包括在特殊呢场合。 “你没有猜错,我确实是派了人在暗中监视你呢行动,不过对我呢这种做法,你可以看成是不信任你,为什么就不可以看成是我自我保护呢一种本能呢?我为了保护自己而在暗中监视搭我走股钢丝呢人又有什么子错?因为只有这样,在我呢同伴发生了意外呢时候我才能够及时呢察觉,及时呢逃生,也只有在自己保全了生命后才谈得上去营救陷入了绝境呢同伴。打个比方,就像猎人打猎,他首先要学会呢不是打猎,而是保护好自己!做这种事搭着上山捉老虎逮豹子也不有什么子不一样,不是剥了老虎呢皮就是着老虎生吞活剥,所以一定要做到往最坏处着想最好处努力,所有有可能发生呢事都要首先料想到,并且在行动之前就相应呢做好充分呢应对准备。而很多人在最初走上这条路呢时候想到呢只是横下心来,把脑袋瓜往裤腰带上一拴,抱定不是被抓住判刑枪毙坐大牢,就是狠赚一票吃香呢喝辣呢呢念头。 “尽管说你各方各面都搭着别呢人有些不一样,不过在做这种事呢时候却没有能够避免那些人呢那种想法,全凭运气全看造化。这是对自己不负责呢行为,迟早难逃厄运!这些话早在你第一次做这事时,我就想要搭你讲啰,只是因为晓得你生性要强,怕你误以为我对你指手画脚才一直都不有敢说。你对我这样鄙视这样轻蔑,让我很难过,不过不管你咋个看待我,我永远都会把你当作是我最要好呢朋友呢。” 陶然不屑地说:“哼,朋友?有你这样把朋友往火坑推搡,往绝路上引领的吗?” 散团大惑不解:“没有啊?我什么时候把你往绝路上带啰?” 陶然反唇相讥:“还没有呢,走私贩毒不是火坑,不是绝路,还能是康庄大道,还能是温柔乡?你刚才不是也说这是在走钢丝啦?” 散团满含委屈地辩解道:“陶,你这样说对我不公平!你说我引诱你贩毒,可你不应当否认,想来也不会否认,当时我首先想到呢是资助你开办商号,而不是强迫你做这种生意,是你选择了走这条路!你可以想想,做这种买卖有那么高呢利润,又咋个可能不有得一点风险?一件事是好事还是坏事,从不同呢角度看就会有不同呢观点不同呢结论,比如做这种事,站在国家搭着政府呢角度看就是违法犯罪,站在大部分人呢立场上看就是坑蒙人毒害人,而在我们看来就只不过是转手买卖,投资赚钱。对你来说,第一次就赚了百多万元,这次更是捞了几百万元,这条路绝对不是什么子火坑、绝路,而是生财之道!” 一个人如果行得端坐得正,那么他对事物、事件的评价和判断有时候虽然难保并不正确,不过他的态度必然是诚恳的。而当他的行为一旦曾经逾越正常的轨道,就算他再正直,为了减少来自内心的谴责,他的思维也会在无形中本能地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他的观念也就必然因此开始扭曲。陶然听到这里,没有再继续争辩,散团的这些话在别的人听来,或许简直就是信口雌黄,可他听了后略为一想,也觉得的确很有些道理。他自己之所以仇视散团,眼下甚至顾不得先把手上这几百万元用生命换来的钱财先送回边城,就要散团亲口承认一直派人在暗中监视他,他好痛痛快快地声讨、驳斥一通,之后彻底终止跟散团的一切交往,为的也只是怨恨散团引诱他走上了走私贩毒的罪恶之路。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散团并没有把枪口抵在他脊梁上,把刀刃架在他的脖子上逼迫他,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意志不坚,怪他自己把起点定得太高太不切合实际,因而迫使自己走上了这条路。换成是自己,眼看着自己的朋友走在这条钢绳上,而又全无周全考虑,毫无自我保护意识,又不好出言阻止,也会留一手在暗中作一些防范的。并且他从散团的话音里同时也听出了劝导自己不要盲目地相信人,甚至都不惜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押在别人身上,而要随时随地争取掌握主动,把自己的命运把握在自己手心。这个劝告不能不说的确是太中肯了,自己假设有这觉悟,当年就不会贸然辞去公职追随郭晖,彻底断了后路,假设有这觉悟,在经商中也就会匀出点精力备条后路,不会再招致郭晖的猜忌,对自己痛下杀手的情况下走投无路。 可是,无论如何,陶然都没法获取心理上的一份平衡。他既觉得散团为达到自我保护的目的而派人在暗中跟踪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并不牵强,又隐隐约约地从中感受到一份挑战的意味,心底里依旧说不出地感到耻辱,感到不甘心。
五十四 郭晖以为自己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暗中向陶然发起偷袭,占尽了先机,必将大获全胜,陶然恐怕是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就不可能觉察到任何异动了。如他所料,在与棉纺厂和化工厂的洽谈中,初时进展也的确很顺利。只是到了最后,结果却与他所期待的恰恰相反,两个厂家的答复如出一辙:“对不起,郭老板,有一个和你一样在边城开商号的人,愿意以更多的保证金,更高的价位来代理我们的产品。当然啦,我们看好的不是这一点,而是觉得那个商号比你的林达更有实力为我们拓展市场,更适合代理我们的产品。” 这个结果对郭晖来说不啻于吃了一记闷棍,但他还算是保持了相当的冷静,努力作出一副洒脱状,微笑着:“没关系,祝贺你们物色到更好的代理商,或许我们以后还会有合作的机会的。只是我有个请求,假如有可能的话,我想要知道究竟是哪家大商号如此荣幸,得到了贵厂的垂青?” 对此一问,对方并不避讳,但也没有直接回答:“谢谢郭老板,至于是哪家商号成了我们的代理商,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也没必要现在由我们来告诉你,你回到边城自然就明白了。” 回到边城,回到商号,郭晖没有到业务室,而是直接进了卧室。一进卧室,他就像是全身的骨架都散了一样,如一滩烂泥般和衣仰躺在宽大松软的大床上。 萧莺透过经理室的窗玻璃看到郭晖拖着疲惫的脚步,阴沉着一张沮丧的脸走过,当即就明白他空费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和一笔不菲的经费,更徒劳消耗了一身的体力和精力,吃够了苦头,事情却与他当时的料想恰恰相反——谈崩了。急忙站起身,也向卧室走去。进了卧室,看了看一脸颓丧地瘫软在床上的郭晖,不忙别的,先进卫生间打开了浴缸的龙头。而后才返身回到床前,也不说话,轻轻地为郭晖脱去搭在床沿上的脚上的鞋,乘势坐在床沿上,握着郭晖的手,默默地注视着郭晖。 “莺莺,我真后悔,后悔当年那么看重陶然,又一直那么栽培他,后悔当初一定要把他拉到商号上来,后悔把商号招聘雇员的事全权交给他办理,后悔让他随阿莉过境到缅甸,所有这一切都无异于引狼入室养虎为患啊!我得要再想个法子好好治治他,不治到他求饶的地步难解我这心头之恨!”郭晖从萧莺无声的慰抚中得到了莫大的慰藉,同时也激发了倾诉的欲望,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萧莺的手,愤愤不平地说。 “谈崩啰嘎?”萧莺任由双手被郭晖紧紧地握着,握得都有些发痛,两眼温情脉脉地看着他,试探性地问道。 “嗯,谈崩了!”郭晖在萧莺的眼神抚摸下,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应声道。 “又是陶然?”萧莺又问道。 “除了他还能有谁?换了是个不知道我的底细的人,想要一次再次地把我逼到绝路上,会有那么容易吗?”郭晖又有些激动起来,接下来向萧莺大致述说了会谈的经过以及最终的结果。 “郭晖,你咯是受了其他什么子因素呢影响,才对陶然产生了猜忌,猜忌又慢慢变成了误解,误解一点点加深,最终陷入了疑人偷斧呢心理状态?”萧莺若有所思地说。 “莺莺,你怎么会这么想?”郭晖反问道,眼神中有疑惑,也有失望。 “你不消拿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有可能以为我之所以来到你商号上,是因为你呢辩才起了决定性呢作用。其实不然,我是为了爱,为了我们之间呢这份感情而来,胳膊肘往外拐,做有损于我们共同利益呢事,就是连想都不可能想。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来到商号以后,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深入呢了解和思考,就全盘接受了你呢思维,把陶然当作一颗眼中钉肉中刺,帮你伤精费神呢去拔除。不过这当中我偶尔也在观察、在思考,尤其是上次宴请他之后呢这段时间里,手上也不有得什么子事,想呢时候就更多一些。要是我不有猜错呢话,你在陶然心里头是很有分量呢,他把你当作领导当作兄长又当作朋友,你呢事他都当成是自己呢事尽心尽力呢去做。因为他对你呢特殊感情,你交代他办呢事,他就算是觉得不合乎情理法理,要是说服不了你,也都违心地照办。到他觉察到你在千方百计地排挤他,他感到委屈,感到伤情,不过离开林达之后也没有想过要反戈一击。阿莉搭着桑咩十有八九也不是他拉过去呢,桑咩本来就是他呢朋友介绍给他呢,加上我们接纳桑咩呢做法也相当不厚道,桑咩晓得真相后立马就离我们而去完全是情理之中呢事。至于阿莉,我要换成是她,在你搭着陶然之间作选择,我恐怕也会宁愿选择他而不是你。不管实质到底咯是那样,总之陶然给人一种为人诚恳、厚道、守信呢印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缅甸人其实很实际很现实,最欢迎呢就是有这种类型呢人。那天晚上宴请他,我一直都在按原计划行事,但另外也留了一份心眼进行了观察,我觉得他仍然放不下曾经呢那段友情,不舍得搭你反目成仇。酒桌上呢情节,你或许因为有先入为主呢看法而不可能觉察到,不过话别时他对你那句话呢回应,不管是从眼神上看还是从语气中听,都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他态度是认真呢,感情是挚诚而又强烈呢。至于这次争夺棉纱石蜡代理,相信你就是再准备充分一些,也必败无疑。咋个说呢?为了曾经呢友情他一直都在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而你却无中生有,步步紧逼,穷追不舍,他是在忍无可忍呢情况下奋起反击呢。这种情况下有十分的力量通常都能够发挥到十二分,要想招架,根本就不是件容易办到呢事!”萧莺入情入理娓娓道来。 “别的先抛开不说,他的资金状况不是捉襟见肘,单是做紫檀木和檀香木就全仗桑咩和阿莉的帮扶了吗?又从哪儿一下子变出几百万元来交纳保证金呢?”郭晖疑惑不解。 “你不要忘记他还有客户。我们把客户先挤到他那边,完全有可能促使他们为了共同呢利益联手集资,难说是我们失着啰。再说你不至于就忘了他呢老泰山是什么子人啵?”萧莺以很肯定的语气说。 “不是说老人不可能帮他这种忙吗?据我所知他也不可能向老人提出类似援助的请求啊?”郭晖觉得萧莺的揣度有些牵强附会。 “至于陶然咯可能请求老人援助,这个我无法断言,只是这一点应当来说并不是很重要,他不搭老人谈他呢事,还能不搭他爱人谈嘎?他爱人既然晓得了他呢困难,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必然会想到她老爸。不错,老人在位时一直信守着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呢信条,的确是以一片公心一身正气赢得一方民众呢爱戴。不过老人就只养育了那么个姑娘,眼看着自己搭着爱人离撒手人寰呢那一天已经一天天临近,就是忍心拒绝姑娘呢请求,也未必就能够下得了决心硬下心肠不拉姑爷一把。姑爷毕竟是将要从自己搭着老伴呢手头接过接力棒,陪女儿走几十年呢路,走到白头呢唯一呢人了嘛。再说无非也就是担个保贷点款而已,又不要他贪赃枉法行贿受贿。”萧莺有条有理,又是一阵侃侃而谈。 “莺莺,你的分析的确也很有道理,但毕竟没什么真凭实据证明事实的确如此,我不想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再被他一而在再而三地算计,宁愿相信陶然他随时随地都在跟我作对,时时刻刻对他加以防范。一旦有了机会,我还一定要叫他付出沉重的代价,追悔莫及。”郭晖恨恨地说。 “郭晖,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个相当明智呢人,而在对待陶然这件事上却显得很不理智。我觉得你该好好冷静冷静,我们下海经商是为了赚钱,而不是像金庸古龙笔下呢侠士闯江湖那样为呢是快意恩仇。有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了避免两败俱伤,就算陶然真呢是那样一个人,饶得过呢事我们就不一定非要锱铢必较,躲得过呢时候我们也就不一定非要一决雌雄胜负。”萧莺一边劝说,一边用力把郭晖拉起来坐到床沿。 “受了他这么多祸害,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我心里头气不顺,再说谁敢保证我不找他算账,他就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郭晖似乎被萧莺说动了,只是有些心有不甘。 “你看你,咯是又来了嘛?你自己不肯做出任何努力任何让步,当然就不可能晓得他会咋个做啰!我们先不要理他,自顾全力以赴联系业务做我们呢生意,过一段时间不就看出他会咋个做啰嘎?水满啰,先去洗澡。看你一身都是臭汗。”萧莺说着开始为郭晖宽衣,解开衣扣把鼻尖凑近郭晖赤裸的胸膛嗅了嗅,又一边煽动纤纤玉手,一边连连皱眉。 “还做生意呢,客户都被陶然全挖走了,你让我怎么办?”郭晖嘴里嘟囔着,手上一把把萧莺揽在怀里,两片嘴唇开始迫不及待地捕捉对象。 “去去去,猴急什么子呀,水都快漫出来啰,先去洗澡!”萧莺说着伸出手封住了郭晖的嘴,接着却又意犹未尽地说,“我看你是犯疑心病自己迷了心窍,一叶障目了,商号成立以来钱不有赚上几个,倒是养了一身呢惰性,你肩膀上扛着呢玩意看呢听呢说讲思考问题呢一样都不有缺,接连往口岸货场上跑几天,还愁拉不来客户嘎?再说还有我呢,要不是一过来就被你揪住搭着陶然较上了劲,一较上劲就忘乎所以,我也该是为你打下半壁江山呢时候啰,要不然我这么多年在外贸局不是白混啰嘎?把你呢心放肚子里边吧,往后啊,资金由我来保障供给,业务我们共同联系经营,这边城商场上少不了我们呢一席之地。” 郭晖还是先在萧莺粉嫩的面颊上啃了一嘴,才满心不情愿地被萧莺推着搡着进了卫生间。 掩上卫生间的房门返回卧室,萧莺脱下身上的衣裙,换上一袭薄如蝉翼的睡袍,还未及系上腰带,就听得郭晖在卫生间里头连声嚷嚷:“莺莺,莺莺,要人洗澡,又不给人毛巾,你搞什么鬼呀?快把毛巾给我送进来!” 萧莺嘴里回应说毛巾不是一直都挂在卫生间里的吗?还是当即就拿了一块新的送进去。一进卫生间,却猝不及防被郭晖一把抱住,拖到浴缸里头去了。那身薄纱睡裙怎经得水泡?随着一声尖叫,浴缸里头的她早已是嫩白的暗红的魆黑的都一览无余暴露无遗。接下来,两人如鸳鸯戏水一般相互一寸肌肤一寸肌肤地抚摸、揉捏、亲吻。等到欲火焚身灼热难耐时,郭晖跳出浴缸,一把抓过干爽的浴巾往身上胡乱一抹,又急急地把一身慵懒的萧莺从浴缸里捞出来,用浴巾裹住抱在怀里,风也似地往卧室里往床边上冲。冲到床边上往床上一扔,浴巾信手丢落地下,迫不及待地如饿虎扑羊一般扑在了那个缎子般油光水滑的胴体上。一时间行动得比风声还紧乎,比雨点还稠密,哪里还有个人模人样,十足就是一头禁锢焦渴了上百年甚至更长时间的色中饿鬼。萧莺只当郭晖把恨陶然的劲都撒到了自己身上,心里头升腾起几丝悲哀,但肉体上的快感却是从未感受过享有过的,那几丝悲哀迅即熄灭殆尽。于是乎,宽大的卧室里充盈着化骨销魂的娇喘和欲仙欲死的呻吟。她哪里知道此刻郭晖的思维意识中,躺倒在身下的根本就不是她萧莺,而是那个追随陶然而去的缅甸柚木靓女商人阿莉。 郭晖只当阿莉拒他于千里之外,却跟陶然明铺暗盖,恨得心痒痒牙痒痒,恨不能将她揉成一堆烂泥,因而在恣意地在萧莺身上发狠。也就在那一刹那,郭晖头脑中条件反射般迸出一个信息——他对陶然的猜忌和妒恨始于他自己让陶然随阿莉过境到缅甸!他当时就隐隐担心陶然和阿莉在途中蹭出火花来,等到陶然回到商号后说到了缅甸阿莉径直就把他往家中带,其后陶然遇到什么困难,阿莉必定倾尽全力地予以帮助,他就更是认定他的担心终归还是变成了现实。他恨陶然横刀夺爱,与阿莉勾搭成奸,妒火中烧,就把陶然当成了势不两立的宿敌了。这样一来,看见陶然,想起陶然,他脑袋瓜里哪里还有半点理智可言?
五十五 与郭晖的棉纱石蜡边城代理之争已经尘埃落定,柚木、檀香木、紫檀木和棉纱石蜡几项业务的经营,商号每个月的交易额都已经上了千万元,在当时的边城来说,就是几家顶级的大商号也比这好不到哪儿去了。可商号在陶然的心目中已经成了李琳心目中的服饰店,所不同的是李琳不愿让旁人介入服饰店的经营,而陶然则希望全商号的员工都把商号当作共同的事业来精心打理。为此,他破天荒地在边城最为豪华的酒楼设了酒宴,宴请商号员工。 员工们心下都禁不住猜疑:据一直以来的了解所知,这位仁兄就算是接待贵宾也历来不到这种样的场合的,照他的话说,诚意发自内心,而不在于场面的奢华,今天这是怎么了? 心里头这么想着,场面上的气氛倒也没有因此而冷落,因为他们当中每个人跟陶然相处的时间虽说有的稍微长些,有的略微短些,但都深知他随时随地把员工当作是他的朋友、弟兄以诚相待,无一不感到跟着他做事,心里用不着设防,身上也特带劲,这份不解并不同于疑忌,影响不了情绪。 菜已经上齐,人已经入座,酒也已经斟好了。陶然满面春风缓缓起身,诚恳地说:“或许大家因为我今天一反常态在这种场合请大家吃饭而感到疑惑不解,其实也没什么,商号开张以来,业务一直都没有萧条、冷落过,尤其最近这段时间更是繁忙,我想在这里跟大家说声辛苦,说声谢谢,犒劳犒劳大家。大家辛苦啦,我衷心地感谢大家对我的理解、支持和帮助,在这里,让我敬大家一杯。我先干为敬,大家随意。” 陶然说罢举起酒杯,仰起脖项一饮而尽。 员工们见状,也纷纷起身干杯,纷纷说:“陶师客气了,应当是我们感谢你呢多方关照才对。” 随着陶然的一个手势,众人落座,唯有董韵仍然站在那儿,看看同事们,又看看陶然,就是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众人也是看看董韵,又看看陶然,却没有一个人吱声。 陶然看看董韵,看看众人,又看着欲言又止的董韵,这才笑吟吟地调侃道:“董韵,有什么话不可以痛痛快快地直说的?该不会是等着我们大家先鼓掌吧?” 在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注视下,董韵颇显局促、羞赧,贝齿轻咬红唇,略作镇静,这才又笑着对陶然说:“陶师,我不是自己有话要讲,而是猜想到你一定还有话要说。‘有话不痛快说,该不会是等着要我们大家先鼓掌吧’这话正是我想要说呢,不想反倒被你抢了先。” 众人不曾想,这小丫头磨磨蹭蹭老半天想要说的居然就是自己心里所想的,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着陶然轻轻地鼓起了掌。 陶然笑了笑说:“我想,看样子不止小董韵鬼精灵,大家心里头也都是这样想的。不错,我的确是还有话要说。大家应该还记得我在商号开业庆典上曾经说过,商号只给大家发放最基本的薪金,更多的需要大家自己去努力争取。可是一直以来,又都没有能够像这样实施操纵,为什么呢?不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只因为商号资金短缺,就连做做阿莉和桑咩的柚木、檀香木和紫檀木也常常是拖欠着货款。也就是说,就算是大家联系到了好业务,商号也无力承接,鉴于这一点我才作了变通处理。我陶然好庆幸,庆幸业务上能够有在座的大家跟我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而资金上又一再地得到知交客商的扶持。当初商号的启动资金是客商提供的,后来得知我空有客户的信赖和支持,却苦于资金匮乏,又予以全力支持。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商号资金紧缺的困窘已经完全过去,大家可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引进业务,请进财神,走我在商号开张庆典上说过的跟商号同图发展共谋利益的路子。同时,我也要告诉大家,要是有谁想要投资入股,共同经营商号,不拘万元千元,我陶然都随时拍手欢迎,所有有利于商号发展壮大的行动,我陶然都随时拍手欢迎。来,我提议,为了商号的明天,大家再干一杯!”
五十六 已经是隆冬季节了,虽说地处亚热带气候地带,夜晚十一点钟的边城还是难免有些寒意。对于习惯于炎热的人们来说,这点寒意带给他们的已经是寒冷的感受了,因而这时候街道上已经不像是不久前一样地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陶然开着新买的“陆地巡洋舰”缓缓驶过行人渐渐疏落的街道,缓缓停在“琳琳服饰店”前,冲正准备关店门的李琳摁响了喇叭。 李琳闻声看了看,待确认是陶然冲她摁响车喇叭,也不忙着继续关门,而是不紧不慢地走近前去,对着刚从车里出来的陶然说:“陶然,我们不开车了,咯好?你先把车开回商号,我还在这股等着你。” 陶然略一迟疑,双手扳着李琳的肩膀,爱怜地说:“好啊,那你也不用先忙着关门,街上风凉,千万别冻着了,等我回来了再关也不迟。啊?” 李琳点了点头催促道:“好吧,我等你回来了再关门。你赶紧点!” 不一会儿,陶然回到服饰店,进了店给李琳紧了紧衣领,又为她加了件风衣,才动手关了店门,拥着她缓缓地走过街道,走向城郊。 “陶然,你咋个不问我为什么子不要坐车?”李琳一边轻移莲步款款而行,一边微微仰起头看着陶然问道。 “你要是想要说的话,我不问你,你自然也会自己说出来,要是你不想说,我也不能硬逼着你说出来呀!”陶然手上稍一用力,把李琳拥得更紧了些。 “开商号用车呢时候多,特别是这久以来你业务繁忙,买辆车更是有必要。只是这几公里呢路,每天一个来回,我还是希望一直像这种走下去,让你挽着,给你拥着,一步步走,慢悠悠走。我已经习惯啰,已经当作是我每天生活中一个不可缺少呢环节,已经是我呢一份幸福搭着快乐。坐上那车,‘忽’呢一下子就把平常走几十分钟呢路走完了,心里边细细一品味,就觉得好像是一觉醒来,我们头发都全白了一样,心头酸溜溜空落落呢,怪不是滋味。路总是要走到尽头呢,人更是难免会有老呢一天,我不怕,怕也不有得哪样用,不过我就是想要搭你慢慢呢走,慢慢呢变老,谛听老来呢声音,品味老去呢滋味。”李琳莺声燕语地说。 陶然默默地听着,静静地走着,什么也没说。听到临了,停下脚步,扳住李琳的头,让她的目光与自己对接,深情地凝眸对视。良久,才把一个深深的吻印在她额头上。 “那么先前那两天晚上,你又怎么会什么话也没说就上车了呢?”陶然又继续拥着李琳迈开了步子,他明明猜透了李琳的深意,却还是故意发此一问。 “你憨包嘎?吗还是逗我呢老憨?还能为个什么子?我只是不想让你扫兴嘛!”李琳笑着说。 “琳琳,你以为你不傻啊?每天都是各忙各的,连见次面都难得了,回到家又总是夜深人静该歇息的时候,我心头又何尝不像你一样地珍视一早一晚进城出城的这段时间,我是怕你累坏了,才想到开车代步的。”陶然把李琳拥得更紧了,微微俯首,附着李琳的耳根说。 “要说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呢,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走几公里路,的确也够累呢,不过一直以来都这么心甘情愿呢累着,也满心希望就这么永远呢累下去,用这么一点点劳累换取一份满当当呢幸福搭着快乐!”李琳喃喃地应声道。 “琳琳,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说嘛。” “商号现在的业务量很大,利润也很可观,前景更是看好,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一人守着一个摊子,你劳累,我也忙碌。把你的店子停了,我们一起合力来经营商号好不好?这样的话我们都可以少操些心,少费点神,更重要的是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一起。” “陶然,这人世间正因为有苦辣搭着酸涩,香甜才显得更为诱人,有忙碌才使得闲暇更加惬意,亲近因为距离而更美妙,相聚因为分离才更加激动人心。再说我记得曾经搭你讲过,小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子?还有,我也觉得像现在这样其实很不错呢。不要试图说服我,要是有那么一天,我呢心境变啰,观点变啰,我会记起你今天晚上呢话呢。” ……
五十七 散团当然知道陶然既然已经陷进来了,就未必还能够脱得出身来,只是上次陶然说“最后一次”时态度那般坚决,使得他在再次找陶然前,还是不得不做好了多费些口舌多费些周折的准备,不想陶然却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地爽快应允了。 实质上,陶然所想到的根本不是应允散团合作交易,而是接受散团的挑战——散团肯定还会给他装上尾巴,他一定要成功地甩掉尾巴,否则难以洗刷心头头两次被盯梢所感受到的那种无法言喻的耻辱! 陶然事先就在城郊物色了一个废品收购站,并打发走了收购站的主人。随后弄了一个跑长途货运的大卡车上常用的备用大油箱,经过精心改装,藏匿在废铁堆里。等到毒品入境后,他提了毒品回到废品收购站,暗地里悄悄地把毒品塞到了油箱夹层,却故意做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弄了一些皮张运到废品站,躲在屋里捆扎。随后才进城找了一辆小卡车四处转悠,看准了一辆拉集装箱的大拖车,巧妙地制造了一起“意外事故”。 “妈呀,我的车!天,这倒霉事让谁碰上不好,偏偏就让我给碰上了?”驾驶员拉开车门就喊天,跳下车来就往车身部位跑。 陶然做足一副吓傻了的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室里装着发愣。 “狗娘养的,下来!闯了这么大的祸还不下车,你是不是想溜?你就不觉得自己想得也太美了点啦!到底是瞎了眼还是怎么的?没那鸡巴本事就别出来混,出来混你就该把鸡巴眼睛给瞪圆了!放着那么宽的路不走,非撞我身上?”驾驶员看清车子其他地方都毫无损伤,无非就是备用油箱通了个洞,一颗心其实已经落地,却做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气势汹汹地跑过来,凶神恶煞般一把拉开车门,又一把揪住陶然的衣襟,把陶然拉下车来。 “对不起,师傅!师傅,对不起!老天,该没什么大事吧?可千万别出什么大事啊!”陶然任由驾驶员拖着,一边走一边可怜兮兮地叨咕。 “他妈的!说什么鸡巴话?你怕是在吃灯草吧?还没什么大事呢,你说这么大一辆车,出了事它还能小得了吗?”驾驶员扎咋呼呼地嚷嚷。有理是未必需要声高,不过想要先声夺人赢得气势,声音就是不能小! “师傅,求你啦,行行好,今天这事完全是我的错,可我有急事,赶时间,求你千万别把事情捅到交警队去!”陶然做足了一副灰孙子样,低声下气地求告。 跑运输的不幸出了交通事故,因为担心耽搁时间影响赚钱,除非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谁都不愿意惊动交警。可被撞的一方为了迫使肇事者情愿多赔偿一点,肯定会做足一副有理走遍天下,得了理就不轻易饶人的样子。而肇事者为争取能够少点损失,也必做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极力虚张声势。像陶然这样一开始就显得这般弱势,完全就是主动伸长了脖子在讨宰。 “这么大的事能不扯到交警队去吗?不想去交警队,你该不会是无证驾驶吧?该不会是想要瞅个机会悄悄溜了吧?不行!你得要先把驾照、行车证给我!拿来!听到没有?” 驾驶员久走江湖,什么样的熊包松包都见过,可就是还没见过陶然这么“熊”这么“松”的。既然对手是这么一副德行,那么这起事故完全就是一场送上门来的讹钱的机会,他心里都乐开了花,不过他又怎么可能出卖自己,把这心思在脸上表露出来呢? “师傅,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要是一定要赶尽杀绝的话,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实话告诉你吧,姑且不说我不是无证驾驶,就算是无证驾驶,你也奈何不了我。为什么呢?这是我的一亩三分地,哪个部门哪个单位我没人?兴师动众闹一场,我大不了摆一桌酒菜,再赔一个破油箱。而你呢?一分钱的便宜你也捞不着!”陶然突然脸一沉,一下子强硬起来。 “照你这么说边城就没有王法啦?本地人就可以无法无天横行霸道啦?我这油箱就只能自认倒霉算是白扔啦!”驾驶员走南闯北,久经风浪,又怎么会那么不禁吓唬?还以一串反问。 “边城有王法!本地人厚道!油箱我赔钱!”陶然诚恳地说。 “你以为单单就一个油箱吗?里边满满一箱油,几百升呢!都漏光了!这又怎么算?”油箱底哪里还剩下多少油?要真有几百升,那还不漏得车底下一片汪洋了?驾驶员开始讹钱了。 “油钱我也赔你,只是大家赚钱都不容易,还请师傅容我点!”陶然看看地上的油渍,嘴角又挂上了微笑,冲驾驶员说。 “要我容你点?买车的时候卖车的怎么就不容我点?加油的时候卖油的怎么也不容我点?还有这屁股大的地方,上哪里找这么大一只油箱去?没有备用油箱叫我怎么跑车?车动不了损失又怎么算?找谁要?”驾驶员借题发挥,一笔一笔地敲,一项一项地讹,仿佛一辈子的吃喝拉撒都指着这场不是事故的事故,指着这只油箱了。 “有道是祸福相依,师傅,我们俩这一撞,我是不能不破点财啦,不过对你来说坏事还真的都可以变成好事,是福是祸就看你怎么办啦。我不小心撞了你,就是因为急着发货,合适的车又不好找才忙的。我看你这车就很合适,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们完全可以谈谈。我的货你来帮我拉,油箱我先找只差不多的给你凑合着用,等货送到了我再找家汽修厂给你弄得原模原样的,回程的货源也完全可以包在我身上。就只是我要拉的这货它还真是有些不待见!”陶然欲擒故纵,一口气抛出了一串足以令任何一位跑长途货运的驾驶员垂涎的诱饵。 “朋友,说说看!说说看!是什么货?怎么个不待见法?只要不是走私贩毒,只要不违法犯罪,我都可以帮你拉!”驾驶员果然禁不住诱惑,连声催问。 “师傅,看你说的!做走私贩毒、违法犯罪的勾当的不是人渣就是人精,你看我是像人渣呢?还是像人精?那种货就是你敢帮我拉,那种买卖我也不敢做啊!我要拉的货是皮张,还是处理得不好的皮张!我说的不待见,就是臭!还不是一般的臭!”说到臭,陶然一边说一边用手在鼻翼边频频扇动,仿佛不是站在油香扑鼻的车边,而是站在奇臭无比的皮张堆旁。 陶然这是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巧使瞒天过海之计。他深知一个人如果把一只手伸得太长,势必导致这只手缺乏应有的力度,料定散团派出越境深入大陆内地盯梢的人只有一个,而这个人为了避免跟丢,肯定会选择死死地盯住货,而不是紧紧地跟着人。他暗地里把毒品藏匿到隐藏在废铁堆里的特制的大备用油箱内,却拉了一堆皮张到废品站房子内捆扎,果然给盯梢的人造成了错觉,认定毒品被他藏到那些皮张里了,还认定他在把毒品运往内地时也必然用大量的皮张来作伪装。于是根本不管捆扎好皮张的他离开废品站去干什么,就只管潜伏在暗处,盯紧了那个废品站,盯紧了那些皮张。他从从容容地进城物色车辆,制造事故,与那个自以为占了天大便宜的驾驶员达成协议,这才找了一辆微型车到废品站把房子里的皮张拉往货场的皮革仓库。盯梢的人这下子反而不敢怠慢,又紧紧尾随而来,死死盯住。他又再次大摇大摆地从那人眼皮底下离开货场,回废品站拉了那只油箱,到约定的修理厂置换大卡车上的破油箱,再回货场装货。 陶然压根儿就不担心油箱体积与容量严重不符,会在路途中引起驾驶员的警觉。越往边境走,油价越贵,因此驾驶员为了省钱,在由内地前往边境的路上,往往是不耗光备用油就不加油,而每加一次又都把所有油箱灌得满满的。可在返程途中又恰恰相反,赶一程就加一次油,再赶一程又加一次油,次数勤,量却不多,并且加的都是主油箱,备用油箱十有八九都是闲置的。 用大量又脏又臭的皮张夹带毒品,外行人可能会觉得有创意,其实早已是用滥了的招数。把毒品藏匿在油箱、水箱里,同样已经再老套没有。可两招混用效果可就不一样了,换了谁都只会认为这辆车要是有问题的话,问题绝对在臭不可闻的皮张车厢,可他却恰恰把毒品放在车身下显目的备用油箱内,而不是藏在车厢内,这不就变成奇招了? 人货分离是常规,再说散团派来盯梢的人已经被他巧妙地当作自己押货的人来使用了,陶然自然一路悠哉游哉地先期赶往目的地。 货到目的地,陶然又成功地使了一招金蝉脱壳。他事先就在城郊联系好了一个农家小院,等车一到他就往那里带,一到那里就把皮张全部卸下来入库,又用一根无形的绳索把盯梢的人牢牢地拴住了。那人看到卡车卸完货进城,不管。看到皮张入库后陶然离开,也还是不管。就只知道守着一屋子的皮张,等着他回来提货。 等到那盯梢的人在原地越等心里越发毛,越等心里越发毛,最终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陶然已经成功交易,安然返回边城,过境异邦边镇见到了散团。 “散团,你的运气总是那么好,这次买卖也很顺利,只是我那边的一个朋友最近死了看门狗,偏偏他家单门独户,没有那么一条狗守家还就是不成。我觉得你派去的人够机灵,想来也够忠诚的,应当担得起那样的重任,就擅自作主,安排他在那里暂时代理几天,他可能要再过几天才能回来。没有跟你通声气就安排你的人做事,真的是太不应该了,不过我也是被迫无奈,请你多多谅解!” 把散团的邀约当作挑战,慨然应战,戏耍般轻松摆脱散团手下的盯梢,陶然心里不用说又多了一份成就感,感到说不出地满足。一见面就揶揄,一交割完钱财就扬长而去,视散团如无物,弄得散团哭笑不得。
五十八 那么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居然又被陶然给弄得啼笑皆非。因为珍惜一份情感,也因为怜惜一份智慧和胆识,散团这个自负很高,也让道上的人深感神秘莫测,由衷仰慕的人,对陶然可真是头痛了,无奈了。可他也不跟陶然计较,一阵尴尬过后,他明知道陶然在有意躲避他,还是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执着地与陶然联络。 陶然有能耐轻而易举地摆脱散团煞费苦心安排盯梢他的人,很快就洗刷了心头上次被盯梢所感受到的那种无法言喻的耻辱感,却再怎么也没办法消除对散团的恨意,因散团把本来循规蹈矩遵纪守法的他拽入了走私贩毒的深渊而产生的憎恨。同时,他也无法彻底忘却与散团曾经的一份友情,抛开散团是阿莉的先生,阿莉对他情深义重的这一层不说,那次八莫之行,消除了对他的猜忌后,散团完全是把他当作至交好友来盛情款待的,他可以不把这事挂在嘴边,可又不能不把这份情放在心头最敞亮的位置。两份截然不同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散团,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只好选择不避而不见。 至于贩毒,自那次归来后,陶然通过各中枢神经,更是把一个死命令反反复复地植入了全身每一个细胞——不准再动这个妄念!不准再踏上这条罪恶之路!不错,对于干这勾当,他是已经没什么良知的谴责,不过他很清楚,如若不及早抽身,在这条路上,他迟早都难逃国家法律最严厉的制裁。生命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只有弥足珍贵的一次,姑且不说他从来都不曾看轻过自己的性命,就算他可以任凭自己的生命如同草芥一般枯萎,又怎么能忍心无视李琳的生活幸福随之灰飞烟灭,怎么舍得丢下李琳一个人在滚滚红尘中孤苦伶仃,备尝艰辛苦难呢?遗憾的是,当初是不是踏上这条道,他有得选择,如今想要选择退出,却已经没了余地。 有一天,陶然准备去某个商号洽谈一单业务,因为还没到约定时间,于是在边贸市场上信马由缰地溜达。走着走着,突然感到似乎有人在跟踪。其先并没太在意,不想由此而至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只好装作无意间转身浏览街景,扫视身后。发现可疑目标之后,为了加以验证,又像没事人一样转回身,继续往前漫步。前边路口刚好有一家商店,他一转过弯就紧走几步进了商店,透过橱窗窥视。这一来如愿验证了那人的确是在跟踪他,到了转角处发觉不见了他的踪影,正停住脚步四下张望。他当然知道那人很快就会意识到他进了商店,他不可能在这里摆脱跟踪,只有走到一个小商品柜台前驻足,寻思对策。他对边城的熟悉是不容置否的,眨眼间就想到了前边不远处有一个当街的公厕,那公厕背面也有进出的门,从后门出去绕行十几米就又可以回到街面上。 确定不管那人是不是知道公厕有后门,都可以利用有利地形摆脱跟踪,陶然不再迟疑,迎着守候在门外的跟踪者出门往前走。到了公厕就进,进了前门就快速从后门溜出,再以最快的速度绕行那十几米返回街道,刚好看到那人意识到了问题,急忙进门。他从从容容地回到公厕前,不疾不徐地顺着来路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摆脱了跟踪,陶然也不敢稍有懈怠,为免被跟踪者跟到商号,跟到服饰店,跟到家里,非但行踪一反常态,还随时随地都在留着一份神。可是几天之后,那种被跟踪的压迫感又出现了。这回他没想当即设计摆脱,因为他意识到对方有可能不达目的就绝不会罢休。果真如此,跟上甩了,甩了又跟上,再这样玩下去,非但解决不了问题,有朝一日还必将把对方带到他生活中不愿意让用意不明的人接近的核心。那是此时此际此情此景让他最感到头疼的事了。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改变彼在暗处,己在明处的窘迫境地,摸清对方的目的。 打定了主意,陶然不再迟疑,镇定自若地拦了辆出租车,一路缓缓赶往几十公里外的一个风景区。到了景区,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提起警觉暗自留神。 觉察到跟踪者已经来到近旁,陶然沉声说:“出来吧,再躲就没劲了。” 等对方坐到了面前,陶然又说:“说吧,这里清静,有什么透不得风的话,见不得光的事都不妨说出来啦。” “下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随着话音,一个人不紧不慢地从侧面暗处走出来,“既然李老板肯坐下来谈,那还能有什么透不得风的见不得光的?” “我们认识吗?”陶然对那人的出现颇感意外,两人明明在不久前还做过一次大买卖,他却故作不知。 “李老板,既然都坐下来了,我们还是别再兜圈子了好不好?”对方并不在意陶然的态度。 “哈哈,原来是黄老板。只是不知道你劳师动众,不远千里来到这边远偏僻的地方,准备给李某人演出什么好戏?”陶然不再装疯卖傻,打着哈哈说。 “李老板,我跟你几次见面好像都不在戏院,也不是在唱戏、看戏,而是在做实实在在的买卖。我想你今天特意把我带到这里来,该不会是专程来插科打诨的吧?既然如此,为什么就不能开门见山呢?你倒是几家伙就发了大财,都在寻思着收手啦。可兄弟我不行啊,吃饭的嘴就够多了,又还要四处打点。我这是专程来请你赏口饭吃啊!”姓黄的仍然不着恼,微笑着说。 “黄老板,你一提醒,我还真记起来了,我是和你做过买卖,不过那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而不是这辈子。保不准来生还会想起来再做上几票,只是也绝对不会是在今生。我想黄老板应该听明白啦,也想请黄老板最好还是记清楚些,今生今世,请恕我不能再陪着你玩那玩艺儿啦!”这回陶然不再绕弯子。 “李老板,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规矩。这个江湖,不踏进来是不踏进来,没人管,没人逼。可要是进来了,好像就不一样啦!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生是江湖人,死也只能做江湖鬼。’你该不会没听说过吧!”姓黄的脸上还带着笑意,可说出来的话就有些咄咄逼人了。 “这么说黄老板是准备来个霸王硬上弓,牛不吃草强摁头,逼着我跟你做一辈子买卖啰?”陶然逼视着那人,不紧不慢地说。 “李老板既然已经听明白了,那又何必多费口舌再问一遍呢?”姓黄的目不转睛地迎着陶然的目光说。 “可是黄老板,据我所知,如今这块土地好像是讲法制的!”陶然一板一拍地说。 “李老板,我总在想,法律它并不认可我们的买卖,既然如此,又凭什么一定要我们认同它!你说呢?”姓黄的针锋相对。 “好好的跟散团合作,少了我这个中间环节,不是都还可以多捞点儿吗,又何必盯住我不放呢?”陶然试图动之以“利”。 “什么?散团?噢,你是说‘影子’吧?他背着个‘影子’的名声,其实连个影子也见不到,再说中间还又拦着那么一道篱笆。换成是你,跟这样的一个人打交道,心里头能踏实吗?相比之下,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人看得见摸得着,有血有肉有感情,做事也从不拖泥带水。”姓黄的来个晓之以情。 “黄老板,那只是你一厢情愿,你喜欢我,不见得我也就一定要喜欢你!我奉劝你,你最好还是别把人给逼急了,李某人也不是一只随便可以摸捏的软蛋,也有不信邪的时候!”陶然脸上有了颜色。 “李老板火头一上来当然就站在水中不怕雨淋了,问题是你身边得要没有穿鞋的才好。要是有穿鞋的,他们可能就不得不顾忌我们这些光脚的喽!”姓黄的还以颜色。 “那你先从我身边找几个穿鞋的出来再说。言尽于此,我还有事,恕不奉陪!”陶然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离开景区,陶然也不回边城,径直赶往州城,赶往机场,飞往省城。 陶然这一去,十余天之后才返回边城。 让陶然感到吃惊的是对方并没有知难而退,离开边城。非但没有离开边城,还找到了他的命门。当他回到边城,又确定身后没人跟踪后匆匆赶到服饰店,老远就看见那姓黄的正斜倚在服饰店门口望着他笑。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对方无形的子弹穿透了。 “黄老板,你究竟想要干什么?”陶然为了避免被李琳看出端倪,远远地示意黄老板过去,用带钩的眼神逼视着他说。 “不想干什么,就只是这些天李老板不在。哦,不对,是陶老板不在,我担心有人骚扰嫂夫人,特意代为保护。噢,对啦,另外,我还想送点东西给你。喏,就是这玩意儿。”姓黄的得意地笑着说,说完把一张相片递给陶然。 陶然一看,更是傻了眼,照片上不是别的,正是那座西番莲架陪衬着的竹篱柴扉的独特小竹楼。很显然,姓黄的是在告诉他,他的命门已经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了,只要有必要,他随时可以往他的心脏上插刀子、打抢眼。 “这么说,黄老板是不把我陶某人放在眼里啰?那么散团呢?你不是觉得散团很在味吗?你嫌中间拦着一道篱笆,他倒是好像从来都不很在意这道篱笆!”陶然稍事镇静,态度强硬地说,为了叫对方知难而退,把散团这面旗也扯出来啦。 “陶老板啊,你可能不知道,你不在边城这段时间,边城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两个内地游客被杀啦,凶手是一个缅甸人,行凶后企图逃回缅甸,结果被边防武警抓获,被抓的当天晚上在看守所里咬碎嘴里藏毒的假牙,也服毒自杀啦。这些天这事在这里已经传扬得沸沸扬扬,只不过是你刚回来,还没听到罢了。”姓黄的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又说,“陶老板,那两个游客刚好就是我的人。你对他俩也不陌生,一个最初跟踪你,被你轻易甩开,另一个被你带到风景区。至于凶手,你难道不觉得有可能是‘影子’,也就是你嘴里的散团派来的杀手吗?顺便提醒你一下,知道你就在这个城市,我想要找你,找你的亲友,就算有点难度,那也不至于有多大。不过,要是没有人指点,我可没本事掐算出你的落脚地就在边城。说穿了,不想你退出的人可不仅仅就是我一个人啊!”
五十九 事实真的就如同那姓黄的所说,虽说先前曾经有过几次交易,不过他对陶然可以说是没有任何了解,陶然对他来说就像一阵几度拂过他面颊的轻风。要是不借助知情人的帮助,跟踪陶然,胁迫陶然,他无法可想,也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创意是散团的,发起者也是散团,姓黄的是在受散团邀请前来客串的过程中,才突发奇想,觉得攀着散团这个晃荡在篱笆外边,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影子”做买卖,别紧要关头他蒸发了,这跟靠天吃饭又有什么差别?倒是有胆有识做事也从不拖泥带水的陶然被散团在他面前“形象化”了,显得看得见摸得着,只要攥紧了,那比一个“影子”可就要实在多了。于是才在操作过程中,将散团撰写的剧本巧妙篡改,剧情因之而更精彩了,可也由喜剧演变成了悲剧。 散团对于陶然把他做买卖的邀约,当作是跟踪与反跟踪的挑战,在“挑战”成功后还不顾情面地揶揄,有过尴尬,但尴尬过后反倒满心都是自得,满脑都是兴奋,为自己慧眼识英才,把陶然拉上这条路而自得,为有了陶然的加盟,他将如虎添翼而兴奋。 让散团始料不及的是他那么看重陶然,陶然却完全把他当成了没有一点色彩,也没有一点分量的空气。不久后他兴冲冲地来到对岸边镇邀陶然过境会面,陶然置之不理,他勉为其难越境来到边城找陶然,陶然避而不见,他一次次不厌其烦地邀请、来访,陶然休说打个照面,就连一个电话也没再跟他通过。这让他从心底里感到很不是滋味,感到既舍不得也不甘心,舍不得与陶然的一段友情就此终结,不甘心与陶然抱成团精诚合作,如虎添翼珠联璧合的愿望成为泡影。 不想让陶然就这样退出这条道,散团说不得也就动上了挽留陶然的心思。 事不关情则已,关情则乱,饶是精明如影子的散团也不能另外。思量再三,散团总是觉得挽留陶然不能选择效仿老爷子当年挽留他的手段。首先,他没有那个便利,陶然就是连照面都不跟他打,更不要说是到那边做买卖;其次,陶然是他和阿莉夫妻俩共同的朋友,而他和老爷子说穿了都只不过是对方赚钱的工具罢了;其三,老爷子杀人如麻,而他历来不崇尚血腥手段,更何况是针对陶然;还有,老爷子担心他退出那个行当后会出卖他,而他知道陶然再怎么说也不会出卖他。这就决定了他不可能决绝地让一厢情愿准备离开江湖的陶然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回到江湖中再做江湖人,要么就去做江湖鬼。 为了在不撕破脸皮的情况下达到让陶然回头的目的,散团绞尽脑汁,最终决定借助下家帮忙,于是与姓黄的取得了联系。他要求姓黄的不伤害陶然,不向陶然泄露他参与了行动,不去刨陶然的根底。可姓黄的一开始就存了一份私心,行动自然失去了控制。及至姓黄的人摸索到了李琳的服饰店、居所,触及了陶然的根本,他再也坐不住了。 散团跟姓黄的根本就没有见过面,这次合作他这边出面的是一个喽啰,姓黄的也只派了两个喽啰,那两个喽啰倒是确信他并未露面,而他的喽啰却只当对方两个人当中肯定有一个是姓黄的,并把错误的判断当做准确的情报汇报给了他。当历来不主张滥杀无辜的他为了避免给陶然带来麻烦,痛下决心发出了格杀令,喽啰先把对方两人都杀了,被捕后又在看守所服毒自杀。 导演这出悲剧,是散团自出道以来的一大败笔。自以为陶然的威胁已成功清除,担心再给陶然带来更大的麻烦,担心导致更多的杀戮,散团中止了行动,不再试图迫使陶然回头。 陶然不惜把散团的名头拉出来,目的在于吓退姓黄的,不想姓黄的告诉他,为了这件事,已经有三个人搭上了性命,同时也暗示他,他姓黄的办这件事,实际上是被散团召唤来的。听姓黄的把话说完,陶然感到心脏又再次被射穿了,痛苦之色溢于言表。 姓黄的趁热打铁:“陶老板,我知道你没有拿刀,也没有杀人的念头,不过再怎么说,你也否定不了这三个人都是因为你而死的。要是你不同情亡灵,不成全我,就算我愿意让这两个兄弟的血就这么白流了,这个主,我也做不了啊。陶老板,我真的很希望流血牺牲能够以你我的愉快合作而结束,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阴谋的始作俑者,一个销声匿迹,一个站在面前一脸都是无辜像,他这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倒反成了罪魁祸首了。陶然气得发抖,急得眼睛都红了,压低声音吼叫道:“姓黄的,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杀了你!” 姓黄的知道自己完全掌控了陶然的死穴,笑嘻嘻地说:“陶老板,要选择用血终止这场游戏,光有你我的还不够,至少要加上你爱人的!我倒是无所谓,可黄泉路上,我总不能让你也跟我一样孤单寂寞吧?” 路走到了这一步,陶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登上的这趟车是只有牵引,没有制动的,在动力和惯性的作用下,行驶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驶向的也不是车站,而是出轨、颠覆、毁灭。可以走得远些,但注定不可能闯出生天;可以在人性和良知的泯灭中让心灵麻木,但注定不可能让灵魂得到解脱;可以暂时地蒙蔽亲人,但注定不可能给亲人久远的告慰。 陶然感到自己的信念支柱已经一下子锈蚀不堪,已经撑不起精神大厦可他不想倒下,不能倒下,不敢倒下,因为自己一旦倒下了,就意味着必须面对李琳的天塌地陷。虽说他已经很清楚这只不过是迟早的事,但是能够延迟一分钟,他就不甘心早六十秒放弃。为了撑持下去,他只能让自己尽快进入状态,进入那种一旦迈出一步,就再也没有退缩的余地,只能遇到困难就克服困难,感到恐惧就消除恐惧,打点起全部的精神和全部的潜能,去面对随时有可能突兀而来的骤变的那种状态。
六十 说什么也不愿意再面对散团,跟散团合作,送走了姓黄的,陶然尽力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踏上行程,独闯毒源,寻求上家! 寻求上家解决货源问题,陶然就连越境也舍近求远,选择了远离边城的另一个口岸。过境后弄了辆敞篷北京吉普,他就一路驱车赶往佤邦,心里头装满了与毒枭斡旋的种种设想,惟独忘了稍稍留意路人投来的一束又一束惊疑的目光。 佤族在缅甸境内也有大量分布,尤其是佤邦一带。在缅甸,佤族分为好多个支系,本族、黑佤、白佤等。各个支系虽说语言差异不大,可生活状况、文明程度、风俗习惯却又大相径庭。而最为野蛮、愚昧、贫穷、落后的则当数“砍头佤”。 “砍头佤”散布在佤邦周边地带的群山顶,山有多高就住多高,居住在山腰的已属罕见,河谷地带更是绝无他们定居的家园。英殖民前虽说已经不完全是茹毛饮血,但也没有彻底走出氏族社会,谋生手段基本上是以狩猎为主,辅以刀耕火种。自英殖民起,随着罂粟的传入,种植罂粟就成了他们的主要谋生手段,狩猎则退居第二,至于耕播庄稼的就很少见了。 那些山头原本都是林木蔽天的原始森林,腐殖土深厚,其肥沃本是不容置疑的。可惜人们只知道索取,却不知道施与,世世代代都没有施肥的观念,千百年来,不管是种植的是谷是麦是黍是荞,岁岁年年都是播下种子就等着收获,最多松松土薅薅草,肥力还能不一点点的全都给拔光了?人们头脑里愚昧滋生着迷信,迷信又哺育着愚昧,看到播下的种子贫瘠的土地照单全收,至于果实却再也吝于奉献,他们只有苦苦地祈求上苍保佑。求神拜佛得不到护佑,他们又问道于盲,于播种前掳掠一个路人,砍头问卦,砍下的头面向何方,他们就在山的那面耕播。山地轮歇耕种,缓过点劲儿来,收获虽说菲薄,倒也不至于再颗粒无收,他们还以为得了“神灵”指点,世代虔诚信奉着这一野蛮行径。 陶然当然不知道“砍头瓦”的血腥习俗,更不知道那天正好是当地“砍头佤”的问卦日,他抵达第一道山垭口的时候,整个寨子上百名参加祭祀活动的愚昧人群也刚好齐齐赶到那个指定地点。 “嘎!”一转过山垭口处的弯道,陶然骤然看到路上路下路心,漫山遍野衣着相仿,手握半自动步枪、土火铳、梭镖、弩箭各不相同的器械的人群,本能地踩下急刹车,一时间呆愣住了。 孤身一人的陶然呆愣了,那上百号人居然也随着陶然尖利的刹车声,都看看车头上的人,又看看人座下的车,霎时鸦雀无声。陶然心里边没有丝毫准备,他们同样没有相应的一份思想准备。他们祖祖辈辈掳掠来问卦的都是徒步赶路的人,就连骑马来的似乎都没怎么听说过,更何况他们今天拦下的人是开着车来的。不错,他们的阵容是足够强大的,就算再加上十人十车也对他们形不成丝毫威胁,可他们不是来打劫的,而是来问卦的,如若开车来的人也作数,那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可要是不能作数,他们把不能作数的人砍了头来问卦,卦不准,害他们整个族群都绝收一年,那可怎么得了! 按照规矩,如果认不准来人能否用于问卦,就不能在现场冲他发声,如若冲他发了声,就等于是默认了。人群相继把探寻的目光投向了一个人,嘴里仍然保持着缄默。那人叫帅三,是那天联合行动的领头人,也是为制毒工厂的中枢——佤邦,在他所在的寨子里收集烟膏的人。他也在因陶然座下的车发懵,既为拿不准这人是否可用以问卦,也还有另外一层不便于对周围的人说出来的意思。这可不是旅游胜地,想来就可以来,想走就可以走的地方,他一眼就看出了陶然来自何方,进而直觉也告诉陶然干什么来了。果然如此,陶然可以给他带来财富,也可以让他带去巴结他做梦都在想巴结的瓦邦高层人物。只是他要留下陶然,至少要给在场的人们一个说法。 帅三正准备拿车子做说事,否决用陶然问卦,刚好他放出的瞭望哨冲这边发出了讯息,示意又有人过来了,他打手势询问是不是走路来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当即命人把陶然捆在车上,交给他儿子岩所开车拉回家里,自己则发出一个坚定有力的手势,率众往前蜂拥而去。 陶然可没听说过“砍头佤”,更不知道匪夷所思的“砍头问卦”,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险些上了阴曹地府,绳子上了身,人却并没有迷糊。他本来就是来闯龙潭虎穴的,哪里会为一股绳子就乱了心神,失了方寸?岩所才把车子启动了,他就主动搭讪,问岩所这到底是回什么事。 岩所比陶然也小不了几岁,从个头到长相,就是连乃父那点小奸小诈也都完全得了真传,帅三虽然什么都没说,不过他已经把老子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换了是个别的什么话题,他是会很愿意解答的,可是陶然问的恰恰又是那个话题,他自感不便回答,于是避开陶然的问话,笑了笑反问陶然是哪里来的。 陶然平淡地笑了笑,如实回答。 接着,岩所又问陶然来这里干什么?陶然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游玩。岩所叫陶然大可不必遮遮掩掩,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说出来难说我可以帮你。陶然禁不住揶揄,说我都还没吭声你就帮我把“安全带”系好了,现在又在帮我开车,我哪里好意思总是麻烦你。岩所说一看你就是做大事的,想不到竟然会为这么点事就跟我计较。陶然说,那好,我不计较这点破事,可既然是主动应承帮忙,你得要拿出诚意,拿出实际行动。岩所只当陶然是想叫他把他解开,脸上笑得莫衷一属的,心里觉得陶然太现实,为此不屑,嘴里淡淡地说那当然。不曾想陶然却说是来做买卖的。岩所看了看陶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买什么。陶然说木材,缅甸柚木、花梨木、红木、酸脂木、乌木、树瘤都可以;紫檀木和花梨木更好,只是这两种木材只要从泰国过境来的,缅甸产的不考虑;实在不行藤篾、玉石也可以试试看。陶然一阵满嘴跑车,岩所倒是愈发相信他们父子俩对陶然此行目的的揣度,自然又增加了一些好感,笑着说你可真会做买卖,到我们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找你那些宝贝疙瘩。陶然嬉笑着说,看来今天实在是糊弄不过去了,其实我是听说你们佤邦大头目招驸马,按捺不住,想要去碰碰运气,怎么样?可不可以麻烦你指指路? 一路上两人虽说形同插科打诨,可又相互都已经心照不宣。回到家里,岩所陪着笑脸说他父亲是佩服陶然能在那种场合镇静自如,请陶然来做客,只是当时情况特殊,不得已而为之,让陶然受委屈了。一边连连道歉,一边把陶然身上的绳索解开,不过做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车钥匙拔出来就揣进了裤兜,没还给陶然。 陶然对岩所的一遍说辞不以为然,不过也基本料到了那父子两个的心思,乐得做出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至于岩所把车钥匙揣自己兜里,他也装作没留意到。只是后来到底还是给他惹出一场麻烦再次差一点丧生佤山。 人在最高处居住,水却在最低处流淌,砍引水简槽不难,可山顶哪来的山涧水让他们引?逢土挖土,遇石凿石,山里人从来不惜笨力气,可井深挖到山高也未必出水,谁能有那能耐?祖辈的坟茔在山巅落地生根,子孙的生命就只能穷尽于守护亡灵,干渴世世代代陪伴着可悲的“砍头佤”。曙光还没从东天完全升起,人们就成群结队背着装满竹筒的竹背篓走出家门去山下背水,到了正午回到家中,几十斤清水又有半数在路途中变成汗水滴落了,蒸发了,除了在身上留下的那层盐末,根本无迹可寻。你说这人世间,除了“砍头佤”,还能有什么人更知道一滴水究竟有多重?一条生命究竟有多轻? 要是抛开了问卦日的野蛮举动,那么“砍头佤”其实也还是很和善很热情的,不过因为饮水奇缺,这热情和善都体现在别的方面,在用水上却极端抠门。过路人饿了找顿饭吃,晚了求宿一宿,很少有被拒绝的时候,唯独渴了,想要讨点水润润喉解解渴,那就又很难如愿了。 岩所临时想起什么事,站在房前放开喉咙朝屋里叽里呱啦一通,临了满含歉疚地看了陶然一眼,说声不好意思,转身走了。 陶然闲着无聊,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在那里转着圈踱了一会儿步。随后走到车前,掀开引擎盖,发现水箱里没剩下多少水,就满院子找龙头、池子。找不到,他也没多想,推门进屋,在门背后找到水瓮,抄起水瓢打了满满一桶,返回院内就往水箱加水。 一个老婆子从外面进来,陶然泼泼洒洒地倒水的情景赫然入目。当即呼天抢地一声惨叫,跌跌撞撞地冲上前来,准备从陶然手上把水桶抢下来。 听到老婆子那声撕心裂肺的叫嚷,看到老婆子那个疯也似张牙舞爪地扑来的情状,陶然不明就里,猝然受了惊吓,手一松,水花四溅,桶里的水全洒了,就连木桶也摔得支离破碎。 老婆子见状,更是气急败坏,一边“哇哇哇哇”怪叫,一边匆匆冲进屋去。等到出得门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支半自动步枪。慌脚乱手一拉枪栓,捎带着把扳机也带动了。“砰!”离陶然相距不足一米的车门板随着枪响通了个透明的窟窿。 老婆子正是岩所的母亲,岩所只当老人家在屋里,冲屋内叽里呱啦那一通喊是告诉老人家来了要紧客人,让老人迎进屋去,他有点急事上邻家,去去就回。他哪里知道母亲并不在屋里。 陶然把整整一桶水就那么泼泼洒洒地倒了,那岂不是撕扯老婆子的心肝,掳掠老婆子的性命?姑且不说先前老婆子并不在屋里,没听到儿子的交待,就算陶然是她的至亲好友,她都不可能轻饶。只是她之所以进屋拿枪,只不过是担心陶然逃走,或者是对她不利,想要在招来援手之前用来镇住陶然。哪料得一时手忙脚乱,差点儿就让陶然做了屈死鬼。这样一来,她惟恐自己稍有疏忽,陶然会与她玩命,于是脚也停住了,嘴也闭上了,颤颤巍巍抖抖索索地平端着枪,全神戒备地逼视着陶然。 陶然脑门上,背脊上,冷汗都霎时沁出来了,淌下来了。他深知这边境地区的少数民族虽说野蛮,不过有太多禁忌,就是杀条狗打打牙祭都要牵了狗抬了锅仗到寨子外边宰杀、烹调、享用,根本不可能会在自己家里取人性命。要是平端着枪站在面前的是个会耍弄枪支的人,他或许不会感到极度的恐慌,可惜偏偏是个不会耍弄的老婆子,先头走火就已经差点要了他的命,要是再走火一次,就不可能再那么走运了。他休说挪动脚步,就是连动也不敢再动一下,双手平举在胸前,嗫嚅着说:“老人家,老大妈,我不知道怎么触犯了您。但请您相信,我没有一点恶意,真的一点恶意都没有。您再走火一次我这命可就真的没了,我们什么都好说,就是请您先把枪放下!快把枪放下!要不,您还是把我捆起来算啦,我刚刚就是被岩所绑来的,也不在乎您再捆绑一次。” 老人家听陶然这么一说,全身紧绷的神经有所缓解,可也不敢就把枪放下,满怀戒备地问道:“你说是岩所把你绑来的?他绑你来做什么?他上哪股去啰?” 陶然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也没敢乱动,只是陪着小心回答:“我也不知道他绑我干什么?一到这儿,他就把我解开了,接着就走了。” 老人家似乎相信陶然讲的都是实话,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激动地质问:“岩所一走你就敢进门偷水啰嘎?你咯晓得这水要到多远呢地方去背?那么多水你就那样浪费掉啰!你咯晓得那些水我老婆子就是花一整天时间也背不回来!” 陶然总算弄明白老人家的冲天怒火究竟是从什么地方烧起来的了。他见老人家一提到水,就连嘴气歪了,身子也气得发抖了,唯恐老人稍不留神,抖索着的手指又把扳机搂动了:“大妈,您千万别再上火!我知道你是在心疼这桶水了。这好办,我这不是有车吗?跑一趟得拉多少水来?只要您一句话,我就是整整帮忙你拉一天水那也没关系的。只是我的车钥匙被岩所拿走了,现在还是请您把我绑起来,再把枪放下,我们好等岩所回来,跟他拿车钥匙开车拉水去。您老人家要是存心要把我杀了,那也就算了。可要是再不小心把枪搂着了,那我死得该有多冤哪?” 听音辨色,老人其实已经相信了陶然的诚意,可又禁不住担心万一陶然使诈,让她着了道,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是好。 岩所上邻家事还没办好,就隐隐约约听到母亲的叫骂声,紧接着是那声枪响,心说不好,一阵风往回跑。回到家正是时候,刚好给正在僵持不下的母亲和陶然解了围。 佤邦之行,陶然在相隔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接连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不可谓不悬。可也因此因祸得福,被帅三和岩所父子俩引荐给了佤邦大毒枭,得偿所愿。
六十一 千里长堤一旦出现了决口,设若不及时地修复,决堤的次数就会越来越多,洪流的冲击便会越来越强大,越来越迅猛,决口同样也就会越来越大,直到全线崩溃。心灵的防线和堤坝,尤为如此! 美好的人生已经被自己不着痕迹地毁灭,透过婚姻幸福家庭和美的表象,陶然看到的只是现实生活对他的嘲笑。他仿佛看到了母亲忧戚的面孔,听到了母亲无声的责骂。也仿佛看到岁月的深处,李琳以泪洗面,在漫长的人生路上孓然一身踽踽独行。死并不可怕,可让两个深爱着自己的人,一个在云端明明都已经死了,灵魂还不得安宁,一个在人间即将惨遭天塌地陷而在毫无知觉地幸福着最后一点点可怜的幸福,这难道还不足以另一个人绝望和惶悚吗?悔恨、愧疚、痛苦、惊悸日日夜夜无时无刻莫不在鞭笞着陶然惶悚的灵魂。现实无法逃避,那就只能去面对,黄连含在口里,既然没办法吐出来、咽下去,也就只能是想方设法从苦中去玩味一番别样的滋味。不堪煎熬,陶然不得不疯狂地投入商务,转移注意力,缓解情绪。同时也寻求一种变态的麻痹,把多次贩毒的经历翼翼小心地从心底里翻了出来,一次又一次从不同的层面不同的角度去感触,去品味。 因为那是违国法犯死罪的事,并且在交易过程中是生是死,是成是败,除了自求多福,别无任何保障,深深的,无边无涯的恐惧贯穿整个行动的始终。但剥开这层紧张和恐惧,显露出来的又是另外一番刺激——一旦迈出一步,就再也没有退缩的余地,只能遇到困难就克服困难,感到恐惧就消除恐惧,打点起全部的精神和全部的潜能,去面对随时有可能突兀而来的骤变,让人于紧张、惊惧、战栗中又淋漓尽致地尽享一份快感。尤其是交易成功,得偿所愿后的那份喜悦,更是远非所获的利益来衡量的。那舒心,那愉悦是渗透到每一股血脉,每一滴血液,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里的,是任谁也无以言说,无从描绘的。 经历过,又没有敢及时地去玩味,甚至一直刻意地避免思维过多地去碰触,为的是不堪那份良心的谴责和因之而起的一份深深的罪恶感。然而,再往深处一想,又有谁能够说得清何谓良知?何谓罪恶?能够为之下一个恰如其分的定义?所谓良知,所谓罪恶,都只能取决于不同的人不同的价值取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有自己的衡量标准。世间事往往都是一柄双刃剑,有其利的一面,也就必有其害的一面,取其利则利人利己,反之则又害人害己。就说罂粟吧,假如以其消炎、止血、镇痛等功能运用于医疗卫生治病救人,它无疑就是一味良药,而要是放纵它刺激或是麻痹中枢神经的性能,从中求取某种需求上的满足,它又绝对是毒品无疑。当它是药品时,走私、运输、贩卖,无谓乎也就只是经营,而当它成了毒品的时候,这种经营也就成了犯罪。再看中国古代伟大的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有人用它制造炮仗、礼花,有人则又用它制造炸药、炮弹,是不是就以其用途的差别,将前一种行为看作是有良知,前一种人看作是良民,而把后一种行为视为罪恶,后一种人视为恶棍?既然只因为罂粟有侵害人体机能的毒性而将之定为毒品,就把种植罂粟的行为看成是种植毒品原植物,是犯罪。那么火药是制造军火的原料,更具有涂炭生灵毁灭民族颠覆国家的威力,因而也可以把发明火药看成是非但无功于人类,还有罪于人类的恶行? …… 这种思维延续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渐渐地,陶然心底里已经再也谈不上还有多少良知的谴责和负罪感的折磨可言了。这让他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寻求机会疯狂进行毒品交易,以便更好地转移注意力,缓解紧张心态,减少恐慌。而为了确保人身安全,交易成功,筹划时挖空心思,过程中手段千变万化,交易后还要从不例外地加以总结经验教训。仿佛那也是一种职业,一个科研项目,他必须忠实于那种职业,忠诚于那个科研项目。到了后来,就好像上了瘾,着了魔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假如不经历上一次,体验上一次,就会觉得生活中少了一份不可或缺的内容,身心都找不到依托,浑身都不得劲……像绝了吸毒成瘾的瘾君子,瘾头越来越大,只有不断地加大吸食、注射的剂量,不断增多吸食、注射的次数,以便缓解毒品的危害给身体和精神造成的不适。
六十二 陶然福星高照,散团却好运不再,在政府军清剿老爷子时,他正好在座,结果被乱枪击毙。“影子”的传说此后仍有流传,却再也没有新的传奇故事,散团的财富自然没有化为乌有,但悉数换了不同的主人。
六十三 意识到郭晖和陶然的争斗对林达商号的生存和发展都毫无裨益,一直以来自己盲从了郭晖的错误抉择,非但没有帮到郭晖什么忙,为商号做出什么贡献,还加速商号陷入了困境。萧莺很快就调整了心态,给自己做了重新定位,充分地调动自己罗织多年的关系网,又是筹集资金,又是捕捉信息拉客户打市场,把当年那股子在仕途上钻研的劲头全都投注到了跟郭晖一道经营商号上。 郭晖虽然一时之间还没有能够完全抛开对阿莉的那份迷恋,也无法冰释对陶然的妒嫉和怨恨,但石蜡棉纱代理旁落陶然之手后,商号经营的窘迫和萧莺的一番劝导总算是把他从恩怨情仇的迷境中拉了出来。接下来,他放下了与陶然继续争斗的念头,把精力全投注到了商号的经营上,商号陆续摆脱了困境,逐步步入了良性经营、发展的正轨,日益发展壮大。 几年时间过去,林达商号在边城也争得了一席之地,赢得了一些名气。面对边境小额进出口贸易渐走末势的现实,郭晖和萧莺深思熟虑一番后,与一家乡镇企业定了个投资合作的意向。 那天,郭晖和萧莺驾着辆新买的“本田雅阁”赶往该企业进一步商谈合作事宜,不想在途中遇到了开着一辆沃尔沃迎面而来的董韵,随意摁响喇叭打个招呼,董韵却把车停靠到了路边上,他们也不得不把车倒回到她旁边。 董韵下了车走过来彬彬有礼地问好:“郭总,萧总,你们好。” 郭晖看着董韵的车说道:“看不出啊,董韵,这么快就发了,都坐上这么好的车啦!” 董韵谦和地笑了笑说:“我哪里有那本事?这是陶师配给我们藤篾家具厂呢。” 萧莺由衷地赞叹道:“陶然把藤篾厂都交给你啰嘎?这么说你已经是陶然商号呢一路诸侯啰?事隔三日当刮目相看,董韵,真是出息啰!” 面对萧莺的夸赞,董韵显得有点羞赧:“萧总见笑了,什么子诸侯不诸侯呢,不过也就是帮陶师照看照看厂子罢啰。” 萧莺笑着说:“你负责藤篾厂,陶然就配辆沃尔沃给你,陈永林帮他撑着商号的大梁,嫣红帮他管理地板条厂,少不了也一人一辆沃尔沃,那他自己的座驾应该是什么子?奔驰?宝马?凯迪拉克?还是……” 董韵轻轻一笑,回道:“萧总,不消猜啰,你猜不着,哪个都猜不着。他还是原先那辆丰田‘巡洋舰’!” 看他们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董韵又说:“郭总,萧总,要是不有得什么子事,我就先走啰,过些天等你们有了空闲,我又再找你们玩。” 萧莺连声说:“不有得什么子事,不有得什么子事,你忙你呢去吧。再见!” 郭晖也微笑着挥手示意:“再见。” 时至今日,郭晖仍然没法证实陶然跟阿莉是不是真的有那事,也无从探究陶然是不是真的曾经对他的林达动过心,处心积虑地对他不利。倒是棉纱石蜡代理之争后,他忙于和萧莺经营林达,没再去找过陶然的麻烦,而陶然也没再跟他作对过。他没法子忘却阿莉,也没办法淡忘了陶然,但随着时光的推移,爱也好,恨也罢,都来得不再是那么深那么切了。倒是想起陈永林和董韵他们,心头还会偶尔感到有些愧疚。 “当年,我曾经以为最了解陶然的人就是我郭晖,看来真是错了,非但错了,还是大错特错。想不到他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商号上动辄上千万元的业务,藤篾厂、地板条厂,还有正在筹建中的石化公司,不管哪一个,再怎么说都少不了上千万元的投资。据说内地还有些生意,不知道他这是做生意呢,还是在玩魔术?”看着倒车镜里绝尘而去的董韵,郭晖近乎喟叹地说。 “照我说,他还真得要感谢你才是,要不是你硬把他拉出来,到现在他或许还是原先那个行政单位上呢一个每月千把块钱工资呢办事员。要不是你把他挤出去,迫使他自立门户,如今他无非也就是林达呢一个部门经理,连眼下董韵呢身价还不及呢!”萧莺看了看满怀伤感的郭晖,试图加以慰抚。 郭晖看了萧莺一眼,自顾开车,没再吱声。
六十四 “又要出差嘎?”从云里雾里欲仙欲死的迷幻中回到现实里,娇喘初定,李琳慵懒地看着侧卧着的陶然柔声问道。 陶然左臂枕在李琳的粉项下,轻拥着李琳,右手却还在李琳满身柔嫩光滑的肌肤上游弋、摩挲,温情无限的目光,正在柔和得朦胧的壁灯光下凝视着李琳的眼眸和面颊,没开腔,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相距太近,鼻息带起的气流轻轻地拂在李琳的面颊上,使得她面部一阵酥酥麻麻,说不出地舒坦。她怨怨幽幽地说:“然,又要去好些天啰啵?可要记得早点儿回来嘎!一个人守着这竹楼,这园子,我怕打雷下雨,怕夜黑夜静,怕窗外明晃晃的月光洒落一园子呢冷清,还怕你丢下我不管啰。” 新婚时,陶然怜爱有余,也不缺乏轻柔温存,却失之于毫无经验,幸好李琳也是初涉其境,陶然显得虽然笨拙,但已经把她的一颗芳心充盈得满当当的。渐渐地,陶然经验日趋老道,用双手,用面颊,用嘴唇,用所有能为所用的肢体,抚摸、摩挲、亲吻,直让李琳热血贲张,每个细胞每个毛孔都激情四溢,他才适时地进入。接下来或是和风细雨,或是风狂雨骤,时而云雾般轻盈,时而又海涛般雄浑,令她不由得一忽儿腾上峰巅,一忽儿又跌落谷底,直到化成一滩水。老爸老妈健在的时候,事情办完了,他不止一次地对着她的耳根喁喁呓语:“琳琳,我的傻老婆,是不是我还是没有能够带着你到那片向往的天地?”显然,因为她的无声无息,使他疑心她的热切回应密切配合完全出于应付他安抚他,他哪里知道她常常为了忍住声息,嘴唇都要咬破了,心血管都要憋得爆裂了。几年间,老爸老妈都先后过世了,竹楼彻底成了他们的二人世界。从此,他施与她的情和爱,她的躯体尽情地接纳,口腔和鼻腔又淋漓尽致地渲泄出来,那些由她的口腔和鼻腔里渲泄而出的音符又反过来撞击他的耳鼓膜,使得他又倍加神勇。 想起老爸老妈的过世,李琳对陶然更是除了柔情蜜意还渗透着满怀的感激。她没有弟兄姐妹,老爸老妈在边城也没什么别的亲属,可前来吊唁亡灵的有在职的官员,有离退休的干部,有工人有农民,有市区城郊的,也有来自深山老林的,人山人海,络绎不绝。且又是在傣族寨子里按照傣族的习俗装殓,若不是陶然这个半子竭尽了亲子孝子的所有本分,她连想都不敢想象该要怎样张罗。而恰恰是她的这个如意郎君,老爸老妈人见人夸的灵前孝子,当年在他的生母去世的时候,别说临终前见上最后一面,就连葬礼也都没赶上参加。显然,他是把两位老人当作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来安葬,以弥补在生母过世时留下的遗憾了,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出于对她的深爱,又怎么能够让她不动情,不感激呢! 陶然并不是声色犬马之徒,平常非但不纵欲,还很懂得节制,每隔一定的时间才与李琳同效鸳鸯共赴云雨销魂一夜,并且一番云雨之后会在温存地抚摸、絮语中陪她一起进入梦乡。唯有每次出远门前夜或是出远门归来的当夜,就如同那不是小别数日,而是生离死别,是劫后余生,初弄云雨,梅开二度,三顾茅庐……怜不够,爱不完,不到精疲力尽的地步绝不善罢甘休。使得李琳也既是怜惜他体恤他,又是欲说还休,欲罢不能。 陶然听李琳诉说完她一个人守着竹楼和园子的孤单、寂寞和冷清,眼中、脸上都不由得泛起几丝愁苦、不忍和无奈。随即吻了吻她的额头,转而又轻轻地咬了咬她的耳垂,喃喃地说:“琳琳,我怎么会舍得你孤单冷清呢?还是那句话——能够早回来1分钟,绝不会让你多等待60秒!” 接连几次纵情欢愉带来的满足、疲惫,和离愁别绪都交织在一起,再加上灯光朦胧,如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李琳仍然没有觉察到陶然异样的神色。
六十五 客机在呼啸声中平稳着陆,徐徐滑行一段,缓缓停住了。 陶然解开安全带,从容起身,从行李舱内取出轻便的行李箱,健步走向机舱门。 放眼处,层层峰峦道道河谷一片灯火闪烁,仿佛一颗硕大无朋的缀满了熠熠生辉的宝石的圣诞树。 走出机场,陶然并不急于离开,而是伫立在夜空下,惬意地极目远眺,贪婪地吸呼吸着沁人心脾的凉风,良久才招了辆出租车进城。 在市中区开好了房间,匆匆地洗去身上的风尘和脸上的些许怠倦,陶然神采奕奕地走出了酒店,乘车向城内的某个角落赶去,那里有他的一个商店。 那商店开在一条并不繁华的街道上,是专营边地土特产的。陶然开这商店无所谓亏盈,但一定要做足做生意的样子,同时容不得别人对他了解过多。替他打理商店的是一个十足的大美女,明眸皓齿,一颦一笑无不令人倾心。不过陶然选择聘用她,倒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不同于别的美人自恃娇美,凡事都要打破沙锅纹(问)到底,可以不问的事她绝不深究,可以不说的话,她绝对笑而不语,同时脾气也特好,对每一个顾客都灿烂着一脸的笑迎来送往。陶然很少到店里,来了也只装模作样地例行一番公事,暗下把要做的事悄悄做了,从不在商店的业务上对她指手画脚。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不知情的店员们还以为她才是店里的老板,而陶然只不过是客户。陶然给她的酬劳一直都要比当初议定的薪金要丰厚得多,这让她越来越觉得陶然对她另有一番深意,更是死心塌地地为陶然把店打理得头头是道。她哪里知道,她与同她为陶然精心打理的商店,在陶然的棋局上只不过是一枚永远都用不着过河的卒子而已。这样的商店,陶然不仅只是在这座城市独有,满怀柔情地为陶然打理着商店的美女也不惟她一个。 独自一人钻到库房里忙活了一通,陶然故作慎重其事地向美女了解了一番最近的经营情况,又由衷地嘉勉了一通才离去。 离开商店,陶然在市区一个电话亭里拨了个电话,拨通后先是漫不经心地闲聊了几句,尔后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后天下午两点前后,我到你那儿查核款项顺便商谈成交事宜。再见。” 走出电话亭,陶然驾车流连在那座迷人的城市美妙的夜景中。像每一次成交前一样,他又在想象中把自己幻化成了一个铸造了许多辉煌,又跨着骏马驰骋在广袤的草原上,在闪烁的星光下,习习的夜风中迎向新的战斗的勇士。常驻陶然幻象中的这个勇士的战斗,目的早已不在胜利的辉煌本身,而在于挑战和征服,或者干脆说是在于他今生的宿命。 知己知彼是陶然行动的一贯准则,做不到对对方的情况了如指掌,别说是交易,他就是连实质性的商谈都绝对不会涉及的。正像是这次,对方已经是老客户了,陶然还是不着痕迹地巧妙安排,让不知内情却又能为所用的人从几天前开始就将对方全天候纳入视线。明明都有了双重保险了,第二天陶然还是对对方进行了全天候的隐秘跟踪,并且对其住所以及周边环境秘密进行了全方位的察探。 第三天中午十点钟,确认未发现会对自己形成威胁的任何因素之后,陶然才不慌不忙地赶到商店,从库房中弄出那几只沉重的箱子,抬上车疾驰而去。 这些年,陶然的商号渐渐如日中天,眼下在边城里已经首屈一指,就连他在各个地方为了掩人耳目而开设的商店都能够赢回可观的收益,而在生活上本就不追求奢华的他在李琳的影响下显得更为俭朴。生意上日进斗金,生活中却无需多少花费,他对金钱已经没有占有欲,但就是欲罢不能,在走私贩毒的道路上越走愈远。每一次交易前他都显得莫名地亢奋,交易后又总是止不住地后怕、后悔。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再有姓黄的那次对他的胁迫一样的威胁,他也有足够的实力用金钱摆平了,只是他已经完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所控制,不能自己了。那只无形的大手随时都可以把他从李琳身边,从温馨幸福、舒坦惬意的生活中牵引到充满罪恶和血腥的,危机四伏的旅途上。 陶然始终坚信走这条路,介入的人越少风险也就越小,运输以及跟梢运输车辆固然少不了人,监视交易对方交易前一定时间内的异动,肯定也少不了人。可那些人,他都可以,也必定会让他们毫不知情。每次交易进入实质性的阶段,他都是单枪匹马地投入,也绝对要求对方只能是一对一。 无可否认,整个计划虽非天衣无缝,可也够缜密的。陶然故意把时间定在下午两点左右,意图就在于让对方不得不在中午前就把现金准备好,以便他提前交易时间。而口头只是看现金商议交易事宜,却出其不意地把“货”拉到了对方楼下,可以一边从从容容地查验钞票,一边审时度势,如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就突击成交,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可全身而退(即便是已经被人盯上了,不见兔子不撒鹰,没看到“货”警方是不会甘于轻易动手的)。选择这个时段,也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警方总是喜欢把罪恶与同黑暗联系在一起,惯于在夜间狩猎,中午时分却疏于防范。再者即便是真有猎手盯上了,宵达旦地布控设伏,到了中午,猎手的精力也基本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整个计划,陶然有众多的防护网在层层防护着,还时时处处都掌握着主动,占尽了先机! 交易成功! 陶然旋风般驾车飞驰而去。 在城中陶然多次换车,假造了许多赶往飞机场、火车站和码头的假象,确信自己在城中的行迹宛如无影无形的一阵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才到某个角落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车,驶向归途。 娴熟地驾驶着快车,陶然为想起用无影无形的风来自视而感到自得:是的,我就是风。不,我不是风,是一艘在风里雨里漂泊无定的帆船。此刻,这艘船又巧妙地避开了惊涛骇浪,驾驭顺风顺水向着边城疾速航行。那里有我阳光和煦风平浪静的港湾。 想到了边城,想到了李琳,陶然又在心底里暗暗地告诫自己:打住吧,巨额的财产任凭挥金如土也一生都挥霍不尽了,还这么奔波在命悬一线的畏途,所为何来?打住吧,就算只是为了她! 每次完事后,陶然都会产生强烈的悬崖勒马的愿望,但又总是停不住滑向深渊的脚步,只是这次看来要例外了——从遐想中回到现实时,他的车被另一辆车逼到路边停住了! 随即,车前车后骤然警笛声四起。 也说不清是因为长期困扰他的心魔,已经被凛然不可侵犯的正义的枪械降服了,还是因为他虽然从来没有面对过眼前的现实,但又常常身陷类似的梦魇中,在潜意识中已早就习惯了这种场景。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和锃亮的手铐,陶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和恐惧,相反隐约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那是一种终于脱身噩梦的轻松。
尾声 虽说还看不见曙色,但已可以清楚地听到有早起的人们的嘈杂声从不远处传来。 “总统套房”内一片杯盘狼藉,人们缄口不语,在黄昏的灯光映照下,每个人的眼神中都已经死灰一片——断魂酒就将要端进门来了,那最后的一刻就要来临了,他们分明都听到死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那段对话,仍然在陶然耳畔一遍遍炸响: “散团,你不是说你有用不完的钱,把钱看作是废纸看作是烂树叶,为什么还要一次再次地把自己宝贵的生命当作赌注押到赌桌上呢?难道说你把自己的生命也只看作是跟手上的钱一样的东西吗?” “陶,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就算是我想要回答,也无法回答清楚,就算是我回答清楚了,你也听不明白。不过,总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会感受到呢!” “我不会!散团,我绝对不会!” “会的!陶,你一定会呢!” 陶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有两个彻夜未眠的女子已经在看守所门外边守候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了。 她们正是李琳和阿莉。 散团死后,陶然在散团坟前信誓旦旦,可除了贸易伙伴间的相扶相携,阿莉没麻烦过他什么。倒是获悉陶然的事后,阿莉抛下所有的事,当即赶到边城找到李琳。 两人见面的时候,李琳已经瘦多了,也黑了,似乎还矮小了不少。毋庸置疑,那是因为体内的水分几乎都已经化作泪水流干了。 阿莉脸上也布满了忧伤,她自我介绍说她叫阿莉,说她见过她,不止一次地在暗中注视过她,但她却有可能从来没有留意过她。她在暗中注视她是因为她心仪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她想要看看她究竟什么地方比自己强,而她没有留意过她则是因为她的心里满当当的都是幸福都是甜润,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有她的存在。 阿莉说陶然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是她交往过的男人中最令她心仪的男人,假如不是因为他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时她已为人妻为人母,她会不惜一切地向他发起攻势,直到他娶她做新娘为止。她说都怪她,她早知道陶然有可能会面对一种选择,但她以为以他的经历和觉悟,应当不至于会禁不住诱惑走上那条他不该踏上的路,因而一直没有和他提起过这个话题。她说她比起她来真是太幸福,太应该知足了,虽然不能天长地久,但毕竟曾经拥有,而她苦苦地恋他恋了多年,却连接个吻都不曾,不是不想,而是怕唐突了他,怕伤害了他的爱人。 最后阿莉说李琳必须容她跟她一道赶赴内地,赶去为陶然收尸,否则就对她太残忍太不公平了。 阿莉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一阵接一阵的絮絮叨叨喋喋不休,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李琳的心境透进了一丝暗淡的阳光,一丝微弱的清新空气,有了这丝阳光这丝空气,所有不可能的事,都将会成为有可能。她喊了声“姐”,就又哽咽了。哽咽了,却没有泪,泪早已流干了。哽咽过了,她对她说,去,姐妹俩一块去把他邪恶腌脏的一面彻底地葬送在刑场上,把他善良真诚的一面迎接回来,任之永远地鲜活在她们的心目中。 一宿未眠的李琳和阿莉明明知道,处决陶然的时辰定当在圣洁的太阳高高升上天空之后,可又禁不住子夜时分就守候在了看守所门外边。说不上为什么,或许也不用任何其它理由了,因为她们的脚步能够到达的地方也就只有那儿离他最近了…… (全文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