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佳怡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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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喜把的秋天(散文)
文/杨佳怡
密喜把的秋天是被露水浸出来的。
入了八月,山风里的热乎气就淡了。凌晨五点多,我总被窗外的动静弄醒——不是谁家的鸡叫,是露水从核桃树叶上滚下来,砸在院心的青石板上,"嗒、嗒"的,比春末的雨点子沉些,带着股清冽的凉。披件薄褂子推开门,院墙上的仙人掌尖儿挂着晶亮的水珠,凑近了看,能照见对面白竹山的影子,淡青色的,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奶奶已经在灶房忙了。土灶里的柴火"噼啪"响,烟从房顶上的烟囱钻出来,在晨雾里散得很慢。"去看看玉米地。"奶奶把刚蒸好的玉米递给我,玉米须还带着湿意,咬一口,甜水顺着嘴角流,混着柴火的烟火气,是秋天头一口正经滋味。
密喜把的玉米地都在坡上,顺着白竹山的尾脉铺下去,一层一层像梯子。初秋的玉米秆还青着,但头顶的穗子已经黄透了,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是谁在摇一串干硬的铜铃。埂子上的野菊开得正疯,黄灿灿的,沾着露水,引得蜜蜂"嗡嗡"地转。我蹲下来数玉米棒上的粒,刚数到第三排,就听见坡下传来"咚咚"的声音——是二爹在用木槌打核桃。
二爹的核桃树在江边,离村子最远,却长得最旺。树干要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枝桠伸得老远,一半探进漾濞江的水汽里。这时候的核桃还裹着青皮,像一个个绿灯笼挂在枝上。二爹不爬树,就站在树下,举着丈把长的木槌往枝桠上敲,"咚、咚",每敲一下,就有几个核桃"噗通"掉进铺在地上的帆布上,溅起一地碎泥。二妈蹲在帆布边,戴着手套剥青皮,手套被染成深褐色,指甲缝里全是绿汁,洗三天都褪不掉。"这棵树能收两担。"二爹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汗,阳光从树叶缝里漏下来,照在他黝黑的胳膊上,汗珠亮闪闪的。
漾濞江的水这时候最清。夏天发过的洪水退了,江底的鹅卵石露出来,白花花的像一地碎银子。江水不急,慢悠悠地淌,把岸边的芦苇荡推得轻轻晃。几只白鹭站在浅滩上,伸长脖子啄鱼,见人来,"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掠过水面,带起一串细浪。江边的沙地上,有人种了几畦荞麦,这时候已经抽出紫莹莹的花,风一吹,花海就顺着江堤滚,紫得晃眼。
村里的路是青石板铺的,被几代人的脚磨得光溜溜的。上午日头升高了,石板被晒得暖烘烘的,老人们就搬个小马扎坐在自家门口,手里攥着竹篾,慢悠悠地编背篓。李奶奶的背篓编得最好,篾条在她手里像活的一样,绕来绕去就成了花形的底。"编个大的,装玉米。"她眯着眼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灶灰,"你爷爷年轻时,就爱用我编的背篓背核桃,说比供销社买的结实。"她的声音混着旁边碾房里的"吱呀"声——王大爷在碾新收的荞麦,石碾子转得慢,荞麦壳被压碎的声音,细沙沙的,像蚕在啃桑叶。
中午的太阳最烈,却不伤人。光透过核桃树的叶子,在地上筛出一片碎金。女人们都聚在晒场上,把早上收的玉米摊开。她们不戴帽子,就用头巾把头包起来,露出的胳膊晒得通红。玉米要摊得薄,不然晒不透,她们手里的木耙子"唰啦、唰啦"地扫,把堆在一起的玉米扒开,金黄金黄的一片,把整个晒场铺得满满的。谁家的收音机放在石碾子上,正唱着彝族调子,"阿依哟——谷子黄了哟——",调子飞得老远,惊得晒场边的鸡群"咯咯"地跑。
我最爱在晒场上打滚。玉米壳子被晒得脆生生的,滚过去,"哗啦"一响,玉米粒硌得背有点痒,却暖乎乎的。奶奶总在这时候拎着竹篮来,里面是刚摘的酸多依。酸多依是山上来的野果,红得发紫,咬一口能酸掉牙。奶奶会撒点盐巴和辣椒面,装在玻璃罐里,晃一晃,酸香味就飘出来了。坐在玉米堆上吃酸多依,听女人们说笑,看天上的云慢慢飘,日子慢得像村口的老井,泡着的都是甜津津的时光。
下午的山是另一副模样。白竹山的腰上起了云,白白的,像棉花糖,慢慢往村子这边挪。山脚下的板栗树开始落叶,叶子是深褐色的,飘在地上,踩上去"咔嚓"响。这时候去板栗林,准能捡到落在草里的板栗,带刺的壳裂开一道缝,露出油亮的褐红色果仁。有时候还能撞见松鼠,抱着个大板栗,"噌"地蹿上树,尾巴蓬松得像朵大菊花,还回过头瞪你一眼,那小模样,气鼓鼓的。
晚饭前,村里的炊烟又升起来了,比早上的密,在屋顶上聚成一片淡淡的云。各家的灶房里都飘出香味,有的是煮新米的清香,有的是炖腊肉的醇厚,还有谁家在炸玉米饼,油香能飘半条街。我家的灶上,奶奶正蒸南瓜,黄澄澄的南瓜切成块,铺在玉米饭上,蒸汽把锅盖顶得"当当"响,掀开盖,一股甜丝丝的热气扑满脸,南瓜肉软得用筷子一戳就化。
天黑得早了,刚过七点,星星就出来了。星星很低,像是挂在核桃树梢上,眨眨眼,仿佛要掉下来。村口的晒场上,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用土陶碗倒着包谷酒,"咕咚"喝一口,就着炒花生,大声说笑。女人们坐在旁边纳鞋底,手里的线"嗤啦"一声抽出来,月光照在她们的脸上,柔和得像蒙上一层纱。孩子们最疯,举着松明火把在巷子里跑,火光在石板路上晃出长长的影子,笑声惊得狗"汪汪"叫。
有月亮的晚上,江面上会起雾。雾从江面上漫上来,顺着江岸往村子里爬,像一层薄薄的纱。玉米地被雾罩着,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风一吹,纱就动,地里的玉米像是在跟谁捉迷藏。这时候去江边,能听见水里的鱼跳,"啪"的一声,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像碎玉。远处的山黑黢黢的,只有山顶的白竹寺亮着一盏灯,昏黄的,像夜的眼睛。
过了九月,玉米收完了,核桃也晒干了,村里就闲下来些。老人们会背着背篓上山捡菌子,青头菌、牛肝菌,藏在松针底下,掀开一层落叶,就能看见白白嫩嫩的菌子柄。孩子们跟在后面,专找树上的野柿子,橙红色的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枝上,像小灯笼,摘下来泡在温水里,涩味去了,甜得齁人。
最热闹是十月的"尝新节"。这天各家都要把新收的粮食摆出来,玉米、荞麦、核桃、板栗,满满当当摆一院子。中午的时候,全村人聚在晒场上,杀一头肥猪,架起大铁锅煮肉。男人们抬着自酿的包谷酒,挨家挨户地劝,喝到兴头上,就拉起手跳"打跳",三弦琴"叮叮咚咚"地响,脚步踩在青石板上,"踏、踏"的,震得地上的玉米粒都在跳。女人们端着刚蒸好的荞麦粑粑,笑着往每个人手里塞,粑粑上抹着蜂蜜,甜得能粘住牙齿。
我最爱看尝新节的月亮。比平时更圆,更亮,照在晒场的粮食堆上,玉米闪着金辉,核桃泛着油光,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奶奶拉着我的手,跟着节奏慢慢跳,她的手很粗糙,却很暖,掌心的老茧磨着我的手背,像晒场上的玉米壳子,硌得人心里踏实。
密喜把的秋天不长,过了十一月,山尖就该落雪了。但那些日子总让人记挂——玉米在房梁上挂成金灿灿的串,核桃在簸箕里晒得油亮亮的,灶房里的南瓜汤永远冒着热气,江面上的雾总带着点甜。就像奶奶说的:"秋天是老天爷给的糖,得慢慢含着,才尝得出滋味。"
夜里躺在床上,能听见窗外的露水又开始"嗒、嗒"地落,混着江水流淌的声音,还有远处谁家的狗偶尔叫两声。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画下格子,像晒场上的玉米摊。我摸了摸枕头边的酸多依罐,罐子里的酸香味漫出来,混着屋里的烟火气,在鼻尖绕来绕去。
这就是密喜把的秋天,藏在露水和阳光里,裹在玉米和核桃里,浸在江风和笑声里,踏踏实实的,像奶奶蒸的南瓜,甜得熨帖,暖得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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