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名字的乌龙
阮镇
长途汽车像头喘着粗气的老黄牛,在尘土飞扬的乡道上颠簸了三,个钟头,终于在王家屯村口的老槐树下停了下来。
车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混着麦秸、牲口粪便和阳光的味道涌了进来,呛得王建军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王家屯到了啊,下车的赶紧!”司机扯着嗓子喊,手里的烟卷在烟灰缸里磕出长长一截灰。
王建军拎起脚边那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口露出半截花衬衫的袖子,那是他在城里打工时买的,据说是外贸尾单,十五块钱两件,此刻正散发着一股廉价洗衣粉和汗渍混合的味道。
他另一只手还提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给爹娘买的降压药,还有两盒城里孩子爱吃的巧克力,打算分给村头李奶奶家的小孙子。
“建军,回啦?”同车的邻村二柱子探出头,咧着嘴笑,“在城里挣着大钱了吧?看这袋子鼓的。”
王建军嘿嘿一笑,露出两排被烟卷熏得有点黄的牙:“挣啥大钱,够吃够喝呗。”他拍了拍蛇皮袋,“给俺娘捎了点城里的花布,说是做衣裳软和。”
下了车,脚踩在滚烫的黄土路上,王建军忍不住跺了跺脚。城里的水泥地再干净,也不如这带着土腥味的路踩得踏实。远处的玉米地绿油油的,像铺了块无边无际的绿毯子,风一吹,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跟他打招呼。村头的老槐树得三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枝繁叶茂的,树荫下圈着几个纳凉的老头,正蹲在石头上抽旱烟,烟袋锅“吧嗒吧嗒”响。
“哟,这不是老王家的三小子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王建军抬头,看见蹲在最边上的李大爷正眯着眼看他。李大爷今年七十多了,背驼得像张弓,下巴上的山羊胡沾着点烟丝,手里的旱烟杆油光锃亮,一看就用了不少年头。
“是我,李大爷。”王建军笑着走过去,把红色塑料袋往石桌上一放,“刚从城里回来,给您带了点糖,给小柱子吃。”
李大爷没看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在辨认什么稀罕物:“你是老王家三小子?叫……叫啥来着?”
王建军愣了一下,随即挠了挠头,嘿嘿笑:“俺叫王建军啊,不过您忘啦?村里人都喊我‘鬼精灵’。”
这话一出,树荫下的几个老头都停了抽旱烟,齐刷刷地看向他。李大爷的眉头一下子拧成了疙瘩,烟袋锅往石头上“磕”地一敲,火星子溅起来,烫得他赶紧缩回手。
“你说啥?”李大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耳背的嗡响,“你叫啥?鬼……鬼啥?”
“鬼精灵啊。”王建军没察觉不对,还挺得意,“您忘了?前年我给张婶家的鸡搭窝,把鸡窝搭成了二层小楼,结果鸡半夜飞出去下蛋,您当时就说我‘机灵得过头,纯属个鬼精灵’,后来这外号就传开了。”
他说的是实话。前年张婶家的老母鸡总把蛋下到邻居家的柴房,王建军自告奋勇帮忙搭鸡窝,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学城里的楼房,给鸡窝盖了个上下两层,还装了个小木梯。结果鸡半夜嫌热,顺着木梯飞了出去,在村头的麦秸垛里下了一窝野蛋,气得张婶追着他骂了半条街。
“放你娘的屁!”李大爷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旱烟杆差点戳到王建军脸上,“啥玩意儿叫鬼精灵?那是外号!你爹娘给你起的大名呢?王建军是吧?这么大人了,把外号当大名喊,缺心眼啊你!”
王建军被骂懵了,手里的蛇皮袋“啪”地掉在地上,花衬衫的袖子露得更多了。他这才反应过来,李大爷耳背,刚才没听清他说的“王建军”,光听见了“鬼精灵”。
“不是,李大爷,俺大名是王建军,鬼精灵是外号,俺没忘本……”他赶紧解释,脸涨得通红,像晒过头的西红柿。
“外号能当大名使?”旁边的刘大爷也开了口,他比李大爷年轻点,但也快七十了,说话慢悠悠的,“你这孩子,在城里待了两年,咋学洋派了?俺们那时候,外号都是背地里叫的,哪有自己喊得这么响的?不怕人笑掉大牙?”
“就是,”蹲在地上的赵大爷也附和,“你爹要是听见了,非扒了你的皮不可。想当年你爷爷给你起名建军,是盼着你有出息,保家卫国,你倒好,改成个啥‘鬼精灵’,听着就不学好。”
王建军急得抓耳挠腮,捡蛇皮袋的时候差点绊倒自己:“不是改名字,就是个外号,村里人都这么叫,俺听着亲切……”
“亲切也不行!”李大爷吹胡子瞪眼,山羊胡翘得老高,“名不正则言不顺,你这孩子,咋越活越糊涂?赶紧给俺喊三声大名,不然不让你进村!”
这话说得有点重,王建军的脸更红了。他知道村里的老人讲究多,尤其是李大爷,年轻时候当过生产队的队长,最看重规矩。他也不敢犟,只好清了清嗓子,对着老槐树大声喊:“俺叫王建军!”
“没吃饭啊?声儿这么小!”李大爷不满意,烟袋杆又往石头上磕了磕。
“俺叫王建军!”王建军憋足了劲儿,喊得脖子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远处的玉米地里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
“再喊一声!让你爹在村西头都能听见!”李大爷还不依不饶。
“俺叫王建军,!”这一声喊得震天响,王建军自己都吓了一跳,嗓子眼里像吞了把沙子,火辣辣地疼。
树荫下的老人们这才满意了,李大爷咧开没牙的嘴笑了,露出粉红的牙床:“这还差不多。记住了,到啥时候,大名不能忘。”他指了指石桌上的巧克力,“这玩意儿是给小柱子的?拿过来吧,俺替他收着。”
王建军这才松了口气,把红色塑料袋递过去。李大爷拿起一盒巧克力,翻来覆去地看,像研究什么稀罕物件:“这玩意儿黑黢黢的,甜不甜?城里孩子真爱吃这?”
“甜,齁甜。”王建军嘿嘿笑,“人家说这叫巧克力,吃了能长劲儿。”
“长啥劲儿?还能比俺们家的黄米糕顶饿?”刘大爷撇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爱瞎花钱。”
正说着,村头跑过来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是李大爷的孙女丫蛋,手里攥着个缺了角的搪瓷碗,碗里盛着半碗井水。“爷爷,俺渴了。”
“渴了自己喝去。”李大爷把巧克力塞给她,“拿着,建军哥给的,城里来的糖。”
丫蛋接过巧克力,仰起脸看王建军,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建军哥,城里有电视吗?俺娘说电视里能看见小人儿跳舞。”
“有,咋没有?”王建军来了精神,蹲下来跟丫蛋说,“不光有小人儿跳舞,还有打仗的,可热闹了。等有空,建军哥给你讲城里的新鲜事。”
“真的?”丫蛋眼睛更亮了,“那你给俺讲讲,城里的厕所是不是都是石头做的?俺娘说城里没有茅房,都用石头屋子。”
这话逗得几个老头哈哈大笑,李大爷笑得直咳嗽:“你这丫头,净听你娘瞎咧咧。”
王建军也笑了,挠了挠丫蛋的羊角辫:“城里的厕所是瓷砖做的,比石头干净,还有水冲呢。等你长大了,建军哥带你去城里瞅瞅。”
“中!”丫蛋使劲点头,把巧克力往兜里一塞,蹦蹦跳跳地跑了,嘴里还喊着“俺有城里糖啦”。
看着丫蛋的背影,王建军心里暖乎乎的。在城里打工这两年,他最想念的就是村里的这些人,爱较真的李大爷,爱唠叨的刘大爷,还有像丫蛋这样无忧无虑的孩子。城里的楼再高,人再多,也没有王家屯的这份热乎气。
“你爹娘知道你今儿回来不?”刘大爷问,他把旱烟杆往腰里一别,慢悠悠地站起身,“前儿你娘还来俺家串门,说你这阵子该寄钱回来了,估摸着是想你了。”
“知道,俺昨天给村头的小卖部打了电话,让王婶捎信了。”王建军扛起蛇皮袋,袋子不轻,压得他肩膀往下沉了沉,“俺爹那脾气,肯定在地里干活呢,俺娘说不定在家蒸馒头呢,知道俺爱吃她蒸的糖包。”
“你娘那糖包,蒸得比谁家的都暄腾。”李大爷也站了起来,背更驼了,“去吧,赶紧回家,别让你娘等急了。对了,把这糖给你爹娘也留两块,让他们尝尝城里味儿。”
王建军应着,刚要走,又被李大爷喊住了。
“建军。”李大爷的语气正经了点,“在城里没学坏吧?听说城里的姑娘穿得可少了,你可别学那些不着调的。”
王建军的脸又红了,赶紧摆手:“没有没有,俺就踏踏实实干活,啥坏事儿也没干。”
“那就好。”李大爷点点头,“你爹娘不容易,供你念书到初中,你可得争点气。这次回来,打算干点啥?还走不?”
这话问到了王建军的心上。他这次回来,确实没打算再走了。在城里的建筑工地搬了两年砖,累出了腰肌劳损,老板还欠了他仨月工资没给,要了好几次都要不回来。他琢磨着,不如回村跟着爹种地,再搞点副业,听说邻村有人养大棚菜发了财,他也想试试。
“不走了,李大爷。”王建军挺了挺腰板,“俺想在家种地,再琢磨着搞点啥,总比在城里受气强。”
“这就对了。”李大爷满意地笑了,“土里刨食虽然苦点,但踏实。有啥难处,跟村里说,大家伙儿帮你想办法。”
“哎,谢谢李大爷。”王建军心里热乎乎的,扛起蛇皮袋往村里走。
黄土路被太阳晒得滚烫,脚踩上去像踩着热水袋。路两旁的玉米长得比人还高,叶子在风里“哗哗”响,像是在给他伴奏。远处的打谷场上,几个妇女正在翻晒麦秸,说说笑笑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听得清清楚楚。
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张婶挎着个竹篮子迎面走来,篮子里装着刚摘的黄瓜,顶花带刺的,看着就新鲜。
“这不是建军吗?”张婶眼睛一亮,嗓门又脆又亮,“啥时候回来的?咋不提前说一声,婶给你杀只鸡吃。”
“刚到,张婶。”王建军笑着停下,“不用杀鸡,俺娘肯定给俺留着好吃的呢。”
“你这孩子,就是实诚。”张婶放下篮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在城里瘦了啊,是不是没好好吃饭?看这胳膊,还没俺家柱子结实。”
王建军嘿嘿笑:“工地上活儿重,掉了点秤,回来吃几顿娘做的饭就补回来了。”
“那是。”张婶拿起一根黄瓜,用袖子擦了擦,塞给他,“刚摘的,脆生,你先垫垫肚子。对了,你咋不喊俺张婶了?前儿你娘还跟俺说,你在城里学了本事,回来该叫俺‘张阿姨’了。”
王建军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肯定是娘跟张婶开玩笑呢。他咬了口黄瓜,脆生生的,带着点土腥味的甜:“啥阿姨啊,还是叫张婶亲。对了张婶,前年俺给您搭的鸡窝,没再让鸡飞出去吧?”
一提这事儿,张婶就笑了,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还好意思说!那鸡窝后来让你叔拆了重做的,说你搭的那玩意儿,鸡住着都嫌憋屈。不过话说回来,你那脑子是真活泛,咋就不用在正经地方呢?”
王建军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从小就这样,脑子转得快,主意多,可总把聪明用错地方。小时候给家里的老黄牛梳辫子,结果被牛一脚踹进泥塘;上学时把鞭炮藏在老师的粉笔盒里,炸得满讲台都是粉笔灰;长大了给人帮工,要么把东家的锄头弄丢了,要么把西家的种子撒错了地。时间长了,村里人都说他“机灵得过头,反倒成了个鬼精灵”,这外号就这么传开了。
“对了张婶,俺爹是不是在地里呢?”王建军转移话题,不想再提那些糗事。
“在呢,跟你叔他们在村西头的玉米地薅草呢。”张婶挎起篮子,“快回家吧,你娘说不定正站在门口盼你呢。对了,晚上来俺家吃饭,让你叔给你杀只鸡,补补身子。”
“哎,谢谢张婶!”王建军应着,啃着黄瓜继续往前走。
越往村里走,熟人越多。路过王大伯家的猪圈,王大伯正蹲在地上给猪喂食,看见他就喊:“建军回来啦?你娘昨天还念叨你呢!”路过村小学的破操场,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在玩弹珠,看见他就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建军哥,城里有游戏机吗?”“建军哥,你给俺带糖了吗?”
王建军笑着从蛇皮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分给孩子们,看着他们欢呼雀跃地跑开,心里像揣了块蜜。他知道,自己在村里不算啥有出息的,可这些叔伯婶子、弟弟妹妹,从来没拿他当外人。这份情分,在城里是找不到的。
终于走到自家门口了。那是三间土坯房,墙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黄土,屋顶上铺着的麦秸有些发黑,显然有些年头了。院门口的篱笆扎得歪歪扭扭,上面爬着几棵牵牛花,紫色的花儿开得正艳。
王建军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喊了声:“娘,俺回来了!”
屋里没动静。他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动静。难道娘不在家?他放下蛇皮袋,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子里种着几棵茄子和辣椒,绿油油的,看着挺喜人。
“娘?”他往屋里走,刚走到屋门口,就听见里屋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打碎了什么东西。
“来了来了!”娘的声音带着点慌乱,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娘探出头来,看见他,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建军?你咋回来了?不是说后天才到吗?”
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用一根银簪子别着,眼角的皱纹比两年前深了些,可看着他的眼神,还是那么热乎。
“想您和俺爹了,就提前回来了。”王建军的鼻子有点酸,走上前抱住娘,娘的肩膀很瘦,骨头硌得他有点疼。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拍着他的背,声音哽咽了,“饿了吧?娘给你蒸了糖包,刚出锅,还热着呢。”
正说着,爹从外面走进来。爹比娘还瘦,背有点驼,手里扛着把锄头,裤腿上沾满了泥。看见王建军,他愣了一下,随即把锄头往墙上一靠,脸上没什么表情,嘴里却嘟囔了一句:“回来啦?”
“爹。”王建军喊了一声,鼻子更酸了。在他印象里,爹总是这样,话不多,可心里疼他。当年他非要去城里打工,爹跟他吵了一架,说“家里的地够你种的,出去瞎折腾啥”,可送他去车站的时候,偷偷往他兜里塞了五百块钱,那是家里卖玉米的钱。
“嗯。”爹应了一声,走到他跟前,用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瘦了。”
“没瘦,结实了。”王建军笑着说,想把城里受的苦咽下去。
“别听他的,肯定是没好好吃饭。”娘把他往屋里拉,“快进屋,糖包在锅里捂着呢,再不吃就凉了。对了,你爹听说你今天回来,一早就去地里薅草,说多干点活,中午好给你杀只鸡。”
王建军心里暖乎乎的,跟着娘进了屋。屋里的陈设跟他走的时候差不多:靠墙摆着个掉漆的木柜,柜上放着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是村里最先买电视的人家之一,当年全村人都来看《渴望》。炕上铺着粗布褥子,叠着一床打了补丁的棉被。
娘掀开锅,一股甜丝丝的热气冒了出来,里面躺着四个白白胖胖的糖包,上面还印着个模糊的红点,是用筷子蘸着红墨水点的,看着就喜人。
“快吃,刚出锅的。”娘用筷子夹了一个递给她,“小心烫。”
王建军接过来,烫得直搓手,吹了半天,咬了一大口。红糖馅流了出来,烫得他舌头直伸,可那股甜劲儿,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这是他在城里想了无数次的味道,比任何山珍海味都好吃。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娘笑着给他递过一碗水,“在城里都干些啥活?累不累?老板没欺负你吧?”
王建军一边嚼着糖包,一边跟娘说城里的事,当然,他没说老板欠工资的事,也没说自己累得腰肌劳损,只捡些好听的说:“不累,就是给大楼搬砖,管吃管住,老板还行,有时候还给我们发水果。”
爹坐在炕沿上,没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抽旱烟,眼睛却一直看着他,像是要把这两年没见的空白都补回来。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李大爷的声音:“老王家的,你家三小子回来了没?俺刚才在村口见着他了,这孩子,差点把外号当大名使,让俺给熊了一顿!”
王建军嘴里的糖包差点喷出来,娘和爹都笑了,娘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这孩子,咋还跟小时候一样,没个正形?”
王建军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他知道,自己在王家屯的日子,又要开始了。这些爱较真的老人,这些爱唠叨的婶子,还有这带着土腥味的空气和甜丝丝的糖包,才是他最离不开的东西。
至于那个“鬼精灵”的外号,就让它在村里传着吧。反正他知道,这外号里藏着的,都是村里人实实在在的热乎气。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屋里的泥地上,亮堂堂的。王建军咬了一大口糖包,心里暗暗琢磨:回来就好,这次回来,一定得干点正经事,不能再让人说他“机灵得过头,净干缺心眼的事”了。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只是在心里偷偷地想,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