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认错的“亲戚”
阮镇
王家屯的集市是逢五逢十开,今儿正好是初五,天刚蒙蒙亮,村头的土路就热闹起来。
驴车“咯噔咯噔”地碾过黄土,自行车铃“叮铃铃”地响,挎着竹篮的妇女们仨一群俩一伙,嘴里念叨着“给娃扯块花布”“买点红糖熬粥”,把清晨的寂静搅得热热闹闹。
王建军揣着娘给的二十块钱,也混在人群里往镇上赶。
他今天有三项任务:给爹买包好烟,给娘扯尺蓝布做新褂子,再瞅瞅有没有便宜的镰刀,家里那把豁了口,割麦子总卡壳。
“建军,赶集去啊?”同村的张叔赶着驴车从后面过来,车斗里装着半筐鸡蛋,“捎你一段?”
“哎,谢谢张叔!”王建军几步蹿上驴车,车板硌得屁股生疼,他却咧着嘴笑,“还是您这驴车舒坦,比城里的公交车稳当。”
张叔笑骂:“你这小子,在城里待了两年,嘴皮子倒溜了。听说你前儿给李婶插秧,把苗插反了?”
王建军的脸“腾”地红了,挠着后脑勺嘿嘿笑:“那不是想搞点新花样嘛,谁知道稻苗不领情。”
“种地可不是瞎折腾的活儿。”张叔扬了扬鞭子,驴车慢悠悠地往前走,“你爷当年常说,庄稼人就得实打实,苗要正着插,人要直着走。”
“知道了张叔。”王建军应着,眼睛却被路边的野花开了小差。黄的、紫的、白的,星星点点撒在草丛里,风一吹,像一群扑棱翅膀的小蝴蝶。他想起城里的花坛,虽然整齐,却没这野趣,心里又觉得还是村里好。
到了镇上,集市早已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子的哭闹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玉米粥,稠得化不开。王建军跳下驴车,跟张叔道了谢,就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先去布铺给娘扯布。掌柜的是个胖老头,戴着老花镜,尺子在布上“唰唰”一划,嘴里念叨着“一尺二,一尺五,”王建军看着那蓝布,比娘现在穿的那件鲜亮,心里盘算着娘穿上肯定好看,忍不住多扯了半尺。
“小伙子,给对象扯的?”胖掌柜笑眯眯地问。
“给俺娘扯的。”王建军脸又红了,付了钱,把布小心地卷起来塞进布袋。
接着去买镰刀。铁器铺的老板正抡着锤子打铁,火星子溅得像烟花。王建军挑了把刃口锋利的,试着挥了两下,“呼呼”带风,满意地付了钱。
最后去买烟。爹抽烟不挑,旱烟袋里塞点烟叶就行,可王建军想给爹换个新鲜的,看见摊位上摆着“红塔山”,虽然贵点,还是咬牙买了一包。
东西买得差不多了,王建军摸了摸肚子,才觉得饿。集市口有家“老王面馆”,他以前常来,一碗牛肉面加俩馒头,吃得浑身冒汗。刚要往面馆走,眼角余光瞥见肉摊前站着个壮汉。
那壮汉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敞着怀,露出黝黑的胸脯,络腮胡刮得不太干净,下巴上青青一片。最显眼的是他手里的那把剔骨刀,锃亮锃亮的,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王建军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这模样,咋这么像俺那个远房二舅呢?
他那二舅住在邻县,好几年没来往了,只记得小时候见过一次,也是这么壮实,也是一脸络腮胡,说话嗓门像打雷。去年娘还念叨过,说二舅可能会来王家屯走亲戚,就是没个准信。
“二舅?”王建军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颤。
那壮汉回过头,眯着眼睛看他,眉头皱得像个疙瘩:“你叫俺?”
“是啊二舅!”王建军一看对方应声,更确定了,几步冲过去,一把抓住壮汉的胳膊,热乎得像见了亲爹,“真是您啊二舅!俺是建军啊,老王家的三小子!您咋来镇上了?咋不提前说一声,俺好去接您啊!”
壮汉被他抓得一愣一愣的,手里的剔骨刀差点掉地上:“小伙子,你认错人了吧?俺不认识你啊。”
“咋能认错呢!”王建军拍着胸脯,笑得一脸灿烂,“您忘了?小时候您还抱过俺呢,给俺买过糖葫芦,酸得俺直咧嘴。您这络腮胡,这大嗓门,跟俺记忆里一模一样!”
他越说越肯定,倒把壮汉说迷糊了。壮汉挠了挠头,嘟囔着:“俺是邻村的张屠户,不姓王啊,”
“嗨,二舅您就别逗俺了!”王建军拉着他就往面馆走,“啥张屠户李屠户的,肯定是您怕俺娘让您喝酒,故意诓俺呢。走,今儿俺请您吃牛肉面,管够!”
张屠户被他拽得踉踉跄跄,手里的剔骨刀在人群里晃来晃去,吓得路人纷纷躲闪。他想挣开,可王建军的手像铁钳子似的,死活不松。
“哎哎,小伙子,俺真不是你二舅!”张屠户急得直跺脚,“俺肉摊还没人看呢,丢了东西咋办?”
“丢不了!”王建军指了指肉摊旁的一个小姑娘,“那不是您闺女吗?让她看着呗。二舅,咱爷俩好几年没见,喝两盅比啥都重要!”
张屠户一看,那确实是他闺女,正踮着脚往这边瞅呢。他心里犯嘀咕:这小伙子看着挺实在,不像是骗子啊,难道真是俺哪个远房亲戚?俺咋一点印象没有?
正犹豫呢,已经被王建军拽进了面馆。“老板,两碗牛肉面,多放辣子,再来四个馒头,两盅白酒!”王建军嗓门洪亮,把面馆里的人都惊动了,纷纷扭头看他们。
张屠户被按在板凳上,屁股还没坐热,就见王建军端着酒杯凑过来,眼里闪着光:“二舅,俺敬您一个!祝您身体硬朗,财源广进!”
白酒“吱溜”一声下肚,辣得王建军直吐舌头,张屠户却面不改色,端起酒杯也干了。他咂咂嘴,觉得这酒还行,就是这“外甥”有点太热情。
“二舅,您这几年过得咋样?俺娘总念叨您,说您在邻县开了个肉铺,生意老好了。”王建军一边往嘴里塞馒头,一边絮絮叨叨地问,“俺表弟长高了吧?该上学了吧?下次带他来王家屯玩,俺带他去河里摸鱼。”
张屠户被问得头大,含糊着应:“还行,都还行。”他心里琢磨着,等会儿得问问清楚,到底是哪个王家的亲戚,别到时候露了馅,怪不好意思的。
两碗牛肉面很快见了底,王建军又让老板加了一碗,自己呼噜呼噜吃得香,还不忘给张屠户夹牛肉:“二舅,多吃点,您这干活辛苦,得补补。”
张屠户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亲切。他这辈子没少跟人打交道,大多是讨价还价的,像这么实心眼热乎的,还真少见。他心里那点疑虑,不知不觉就淡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建军的话更多了。从城里的高楼大厦,说到工地的钢筋水泥,又说到自己回来种地的打算,最后归结到:“二舅,以后您常来玩,俺家的地要是种好了,给您送新米新面!”
张屠户被他说得心里热乎乎的,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小子,有出息!比你二舅强。”他这一承认,王建军更高兴了,又要了一盅酒。
就在这时,面馆门口走进来一个人,是邻村的刘老五,跟张屠户挺熟。“老张,卖完肉了?”刘老五嗓门也不小,“你闺女说你被个小伙子拉来喝酒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他话没说完,看见王建军,愣了一下,“哎,这不是王家屯的建军吗?你咋跟张屠户喝上了?”
王建军正给张屠户倒酒呢,听见这话,手猛地一顿,酒洒了一桌子。“刘叔,您说啥?他,他叫张屠户?”
“是啊,”刘老五找了个空桌坐下,“邻村杀猪的张屠户,你不认识?”
王建军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像被人泼了盆冷水。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眼前的壮汉,络腮胡,壮实,手里还攥着剔骨刀(刚才没地方放,就一直攥着),可不就是个屠户嘛!哪有半点像教书先生出身的二舅?
“你,你不是俺二舅?”王建军的声音都带了颤。
张屠户也懵了,挠着头说:“俺刚才就说不是,是你非说俺是,”
“那你咋不早说清楚!”王建军急得差点跳起来,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俺以为你是俺哪个远房亲戚呢,”张屠户也挺委屈,“再说,你这孩子太热情,俺没好意思打断你。”
面馆里的人全听见了,顿时哄堂大笑。有人拍着桌子笑,有人笑得直打嗝,还有人指着王建军说:“这小伙子,认亲戚都能认错,真是个活宝!”
王建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活了二十出头,还没这么丢人过,拉着个不认识的屠户认二舅,又请喝酒又请吃面,说了半天掏心窝子的话,结果人家根本不是!
“对,对不起啊张叔。”王建军结结巴巴地道歉,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俺,俺把您认错了,实在对不住。”
张屠户看着他那窘样,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没事没事,多大点事儿。俺看你这孩子实在,认个错亲戚也没啥。”
“那,那这酒钱饭钱,俺付!”王建军赶紧摸口袋,把买东西剩下的钱全掏出来,数了数,刚好够付账。他把钱往桌上一拍,硬气地说:“张叔,今天这顿算俺的,就当,就当俺认您个新亲戚!”
张屠户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好!这话俺爱听!那俺就不客气了。以后你要是想吃肉,去邻村找俺,保准给你挑最好的!”
“哎!谢谢张叔!”王建军这才松了口气,脸上又有了点笑模样。
付了钱,王建军拎着东西往外走,感觉背后还有人在笑,他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人群。走到集市口,看见张屠户正收拾肉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刚才买的那包“红塔山”递过去:“张叔,这个您拿着抽。”
张屠户愣了愣,接过烟,从肉摊里挑了块上好的五花肉塞给他:“拿着,回去给你爹娘炖着吃。”
王建军推辞不过,只好接了,心里暖乎乎的。他挥挥手跟张屠户道别,转身往家走,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路上,他想起刚才的糗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虽然闹了笑话,可认识了个实在的张叔,还得了块五花肉,好像也不亏。
回到村里,刚走到村口,就被李婶拦住了。“建军,听说你在镇上认了个‘二舅’?”李婶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在一起,“还是个屠户?”
王建军的脸又红了:“李婶,您咋也知道了?”
“张屠户刚才路过俺家,跟俺男人说了,说王家屯有个小伙子,热情得很,硬拉着他认亲戚。”李婶笑得直不起腰,“你这孩子,咋这么逗呢?”
王建军挠挠头,嘿嘿笑:“这不是看着像嘛。不过张叔人挺好,俺俩还说好了,以后当亲戚走。”
“你啊你。”李婶点了点他的额头,“就你心眼实。行,认个屠户当亲戚也不错,以后吃肉方便。”
正说着,张叔赶着驴车回来,看见王建军,笑着喊:“建军,听说你认了个屠户当二舅?”
王建军:“,”
看来这事儿,用不了多久就得传遍全村了。他摸了摸后脑勺,觉得自己这“鬼精灵”的外号,算是坐实了。
回到家,娘看见他手里的五花肉,惊讶地问:“你买肉了?不是让你省着点花吗?”
王建军把刚才的事儿一说,爹娘先是愣了,随即都笑了。娘一边择菜一边说:“你这孩子,随你爹,热心肠,就是有点缺心眼。”
爹抽着烟,慢悠悠地说:“认个新亲戚也没啥不好。张屠户俺知道,是个实在人,跟他处,不吃亏。”
王建军听了,心里更舒坦了。他想,说不定这就是缘分呢。虽然闹了笑话,可多了个朋友,多了份热乎气,比啥都强。
晚上,娘把五花肉炖了,香味飘了半个村。王建军吃得满嘴流油,心里琢磨着:等过几天,得再去趟镇上,给张叔送点俺家种的青菜,不能让人家觉得俺小气。
窗外的月光亮堂堂的,照在院子里的菜畦上,绿油油的青菜上还挂着水珠,像撒了层碎银。王建军咂咂嘴,觉得这日子,就像娘炖的五花肉,看着有点肥,吃起来却香得很。至于白天的糗事,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反正“鬼精灵”的笑话多着呢,也不差这一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