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村口广播的“脱口秀”
阮镇
王家屯的广播喇叭安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上,铁皮喇叭口锈得发乌,却嗓门洪亮,能把声音送到二里地外的玉米地。村里有啥大事小情,谁家丢了鸡,谁家娶媳妇,或是通知缴电费,都靠它喊。村支书常说:“这喇叭比村部的公章还管用,一句话下去,全村都知道。”
这天午后,日头毒得像要把地烤裂,村支书蹲在广播室门口抽旱烟,眉头拧成个疙瘩。地里的玉米苗蔫头耷脑的,叶子卷得像腌菜,再不下场雨,怕是要减产。他琢磨着,明早得组织村民们统一浇地,可挨家挨户通知太费事儿,正愁没人去广播,就见王建军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腿上沾着泥,像只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蚂蚱。
“建军,过来。”村支书扬了扬下巴。
王建军几步跑过去,裤脚的泥点子甩了支书一鞋。“叔,啥事?”
“明早五点,组织大伙浇地,你去广播室喊一声。”支书磕了磕烟袋锅,“就说‘明天早上五点,全体村民到自家地里浇地,带上水管和水泵,别误了时辰’。”
王建军眼睛一亮。自打上次给王大伯喂猪闹出洗衣粉的笑话,他正愁没机会表现呢。“哎!保证完成任务!”他拍着胸脯,差点把锄头甩出去,“叔,您放心,俺这嗓门,保证全村都听得见,连村西头的聋子李爷都能听见!”
“少贫嘴。”支书笑着踹了他一脚,“把稿子念清楚,别瞎改词儿。”他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通知,字歪歪扭扭的,是村小学的代课老师写的。
“知道知道。”王建军接过纸,像捧着圣旨似的,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兜里,扛起锄头就往广播室跑,后背的汗湿成了一片,像幅没画完的地图。
广播室是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土房,里面摆着台老旧的扩音机,电线缠着胶布,喇叭线从窗户拉出去,拴在老槐树的枝桠上。王建军推开门,一股霉味混着机油味扑面而来,他捏着鼻子打开扩音机,“滋啦”一声,电流声刺得人耳朵疼。
“试音,试音。”他对着话筒喊,声音透过喇叭传出去,在村口的空地上打了个转,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他满意地笑了,这设备虽然老,嗓门还真不小。
他掏出那张纸,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眯着眼念。纸上写着“明日早五点,各户到地头浇地,带齐工具,勿误”。他觉得有点太简单,不够热闹,寻思着得加点“开场白”,显得正式些。
清了清嗓子,他按下开关,对着话筒喊:“喂喂喂,王家屯的老少爷们,婶子大娘们,都听着啊!下面播个通知,重要通知!”
正蹲在墙根下纳鞋底的李婶愣了愣,抬头往喇叭瞅:“这不是建军的声音吗?这小子还会广播了?”
在小卖部打扑克的几个老头也停了手,支着耳朵听。
王建军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带着点回音,觉得挺新鲜,忍不住又说:“今儿这日头,毒得能煎鸡蛋,地里的苗都快渴死了,再不喝水,就得成柴火了,”
“这小子,说啥呢?”村支书刚走到门口,听见这话,忍不住皱眉。
王建军赶紧切入正题,拿起纸念:“明天早上五点,全体村民,”他念到“浇地”时,舌头突然打了个结。“浇”字左边是三点水,右边是“尧”,他瞅着有点眼熟,又有点陌生,脑子里突然闪过前几天帮王大伯铡草时,草堆里混进的半盒“烧纸”,那“烧”字跟这个有点像。
“明天早上五点,全体村民到地头,放火!”他脱口而出,念完还觉得挺顺,心想“浇地”就是给地里“烧”点水,差不多意思。
“啥?放火?”李婶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地上,纳鞋底的锥子差点扎到脚。
小卖部里的老头们也炸了锅:“放火?放啥火?地里都是庄稼,放火不是败家吗?”
王建军还在广播里补充:“都带上家伙事儿,水管啊,水泵啊,哦不对,放火得带灭火器!对,带上灭火器,别把自家的地烧光了!”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仿佛看见村民们拿着灭火器在地里“灭火”的场景,其实是浇水,反正都是“管”,差不多。
“疯了吧这是!”村东头的刘大爷一蹦三尺高,他刚打了半桶水,准备傍晚浇地,一听广播,赶紧把水桶往地上一墩,转身就往家跑,“老婆子!快把咱家的灭火器扛出来!村头广播说要放火,晚了就来不及了!”
刘大爷家的灭火器还是前年镇上统一发的,压在仓房的角落里,上面落了层灰。老两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灭火器扛出来,刘大爷还不忘揣上两把铁锹,说“万一起大火,铁锹能拍土”。
消息像长了翅膀,眨眼间传遍了全村。
“广播说要放火!快拿家伙!”
“是不是谁家走水了?”
“听说是统一放火,不知道为啥,”
村民们顾不上细问,家家户户都行动起来。有灭火器的扛灭火器,没灭火器的就拎水桶、端脸盆,还有人扛着锄头、铁锨,甚至有个小伙子把家里的锅盖都摘下来了,说“能挡挡火星子”。
不到半个时辰,村口就聚集了黑压压一群人,扛着各式各样的“灭火工具”,像一支要去打仗的队伍。李婶拎着个铝制脸盆,盆底还沾着早上没洗的小米粥;王大伯腰还没好利索,拄着木棍,让儿子背着灭火器;连村西头的聋子李爷都被邻居拽来了,他听不清广播,只知道“出事了”,扛着个破麻袋,说“能装土”。
“走!去地里!”有人喊了一声,队伍浩浩荡荡地往村西头的玉米地进发,脚步声、说话声、工具碰撞声混在一起,比赶集还热闹。
王建军播完广播,美滋滋地锁了广播室的门,正准备回家跟娘炫耀,就见黑压压的人群往村外涌,扛着桶的、拎着盆的,还有人扛着个红罐子,他认得,那是灭火器。
“咋了这是?”他拉住一个跑着的小伙子,“你们这是干啥去?”
“广播说要放火!去地里灭火啊!”小伙子急吼吼地说,甩开他的手就往前冲。
“放火?”王建军懵了,“谁要放火?”
“你啊!”小伙子回头喊了一句,“你在广播里说的,明早五点放火,让带灭火器!”
王建军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蜜蜂蛰了。他赶紧掏出兜里的纸,借着夕阳的光一看,“浇地”两个字清清楚楚,他刚才念成了“放火”!
“妈呀!”他一拍大腿,魂都快吓飞了。这要是真让村民们去“放火”,不得把庄稼全烧了?他爹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不是放火!是浇地!”他扯着嗓子喊,可人群太吵,没人听他的。他急得直跺脚,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朝着人群的方向就追,边跑边喊:“别去了!是浇水!不是放火!我念错了!”
他跑得太急,没注意脚下的石头,“啪”地摔了个嘴啃泥,门牙差点磕掉。他顾不上疼,爬起来继续追,嗓子喊得都哑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公鸭。
这边,村民们已经冲到了玉米地。领头的刘大爷举着灭火器,站在地头喊:“火呢?火在哪儿呢?”
众人四处张望,地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玉米叶的“沙沙”声,连个火星子都没有。
“不对啊,”李婶放下脸盆,“没着火啊,是不是广播骗人?”
“不可能,广播能骗人?”王大伯拄着棍,四处打量,“说不定是暗火,藏在玉米根下呢。”
正议论着,就见王建军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沾着泥,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指着人群一个劲摆手。
“建军?你咋来了?”刘大爷纳闷,“火呢?你不是说要放火吗?”
王建军喘了半天才缓过气,哑着嗓子喊:“没,没火!是浇水!俺念错了!把‘浇地’念成‘放火’了!”
“啥?”众人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没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李婶突然“噗嗤”一声笑了,笑得直不起腰:“你这孩子,你这孩子要吓死俺啊!浇地说成放火,俺还以为天塌了呢!”
“可不是嘛!”刘大爷也哭笑不得,把灭火器往地上一放,“俺老两口扛这玩意儿,差点闪了腰!”
“还有俺!”那个拎锅盖的小伙子举着锅盖,“俺把俺家唯一的铁锅都摘了,回去俺娘非打死俺不可!”
村民们哄堂大笑,刚才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有人笑弯了腰,有人笑得直拍大腿,还有人指着王建军,说:“这小子,真是个活宝!广播都能念错,不去说相声可惜了!”
王建军的脸“唰”地红了,从耳根红到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对,对不起啊,俺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看走眼了,”
“行了行了,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村支书不知啥时候也来了,手里还拎着个水桶,显然也是被“骗”来的。他瞪了王建军一眼,语气却带着笑,“你这广播,真是开了场‘脱口秀’,全村人都被你逗乐了。”
“脱口秀?”王建军没听懂,只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就是说你说得热闹,净逗乐子。”李婶笑着解释,“下次广播,可得看清楚字再念,别再让俺们扛着灭火器来地里‘灭火’了。”
“哎,俺记住了。”王建军重重地点头,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碰那广播了。
村民们扛着各自的“武器”往回走,一路上说说笑笑,都在议论王建军的“脱口秀”。有人说:“这小子脑子转得快,就是不用在正地方。”有人说:“还好没真放火,不然今年的收成就完了。”
王建军跟在后面,耷拉着脑袋,像只斗败的公鸡。村支书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错了就好。明天早上五点,你再去广播一遍,这次看清楚了,念‘浇地’,听见没?”
“哎!”王建军赶紧应着,心里松了口气,还好支书没骂他。
回到家,娘见他一脸泥,还以为他跟人打架了,赶紧给他擦脸。听他把广播的事儿一说,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这孩子,真是个‘鬼精灵’,净干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爹坐在炕沿上抽旱烟,听完没说话,过了半天,才慢悠悠地说:“明早浇地,你早点起,多挑两桶水,就当是给大伙赔罪了。”
“哎。”王建军应着,心里暖乎乎的。他知道,爹这是没真生气。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王建军就扛着扁担去井边挑水。路过广播室,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这次,他没敢瞎加开场白,对着话筒,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通知,通知,今天早上五点,全体村民到地里浇地,带齐水管和水泵,别误了时辰。重复一遍,”
他的声音透过喇叭传出去,清晰又稳重,像换了个人。正在地里忙活的村民们听见了,都笑着说:“这小子,总算念对了。”
王建军挑着水,往自家地里走。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裤脚,有点凉,可他心里却热乎乎的。阳光从东边的山头上爬出来,给玉米叶镀上了一层金边,看着精神得很。
他想,虽然自己总闹笑话,但村民们没真怪他,这大概就是村里的好处吧。不像城里,谁要是做错事,早就被人指指点点了。在王家屯,大家就像一家人,你笑我两句,我帮你一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有滋有味。
至于那场“村口广播的脱口秀”,注定要成为王家屯的经典笑话。以后不管谁提起,都会说:“想当年,王建军一句话,让全村人扛着灭火器去浇地,那场面,啧啧,”
王建军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嘿嘿地笑。他知道,这笑话里藏着的,是村里人实实在在的包容和热乎气。就像老槐树上的广播喇叭,虽然有时候会传出点“乌龙”,却总能把大家的心紧紧连在一起。
他挑着水,脚步轻快了不少。井水在桶里晃荡,溅出的水珠落在地上,很快被干渴的土地吸收,像一颗种子,在土里悄悄生根发芽。王建军想,自己大概就像这水珠,虽然有时候会犯迷糊,惹点小麻烦,但总能被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包容着,慢慢成长。
远处的玉米地里,已经传来了水泵“嗡嗡”的声音,还有村民们的说笑声。新的一天开始了,王家屯的土地,正在等待着滋润,就像王建军,正在等待着慢慢变得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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