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登堂专版】
.....................
今日立冬(散文)
文/杨登堂
车过漾濞,便觉着天地换了一副神情。夏日里那种泼辣的、饱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绿,此刻收敛了,沉静了,像是激昂的乐章过后,一段舒缓的、引人深思的间奏。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道水,可眉眼间却添了一份庄重与澄澈。空气是清冽的,吸进肺里,有薄荷般的凉,却又带着枯草与泥土被阳光晒过的、暖洋洋的香气。这便是立冬了,万物收藏的开始,却在这滇西的秘境里,显露出一种不事张扬的、大好风光。
我此行的第一处,是石门关。两扇巨大的、仿佛被鬼神之力劈开的石壁,当道而立,真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夏日洪水时节,崖下浊流奔腾,声如雷鸣,是一种暴烈的美。而今,水势缓了,清了,像一条驯服的碧色绸带,潺潺地从谷底流过。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只在崖壁的顶端镀上一抹金黄,那光缓缓地、恋恋地向下移动,而峡谷的深处,已早早蓄满了幽邃的、青蓝色的阴影。关隘的风,是很有劲道的,嗖嗖地贴着石壁穿行,带着刺骨的寒意。这风,吹在脸上是冬的消息;再看那崖壁上倔强生长着的灌木,它们的叶子已染了霜红,或变了焦黄,在风中簌簌地响,那声音干爽而清脆,也是冬的语言。立冬的石门关,收起了夏日的咆哮,像一位入定的老僧,默然对着苍穹,自有其深不可测的威严。
从石门关折向云龙桥。这桥我是极爱的,爱它那分古意。几根粗大的铁索,横跨在漾濞江上,铺着斑驳的木板,人走上去,便悠悠地晃着,连同桥下的水光山影,也一齐晃动。桥头的古树,叶子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干,铁画银钩似的,伸向明净如洗的蓝天,更显得瘦硬而有风骨。我扶着冰凉的铁索,看脚下的江水。立冬的水,是愈发地清了,是一种沉静的、近乎墨绿的顔色。水流不急,但在那墨绿之下,你能感觉到一股暗涌的、沉稳的力量。它不似春水的活泼,夏水的浩荡,它是在为来年的生机,暗暗地积蓄着。偶尔有几片黄叶,打着旋儿,从桥上飘落,吻一下水面,便不惊不扰地,随着那墨绿的带子,悠悠地去了。这桥,这水,这落叶,静得如同一幅宋人的小品画,意境是荒寒的,却荒寒得那样有味。
既到漾濞,怎能不看看漾濞江。此时的江岸,芦花正盛开着。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白,不是雪的那种刺眼的、覆盖一切的白,而是柔和的、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的、如梦似幻的白。一大片,一大片,沿着江岸铺展开去,风一来,便起伏着,摇曳着,像是江水泛起的一片柔软的波浪。走近了,能听见芦花相互摩擦的、细细的沙沙声,像情人间耳语。我拨开芦苇走进去,惊起几只水鸟,噗楞楞地飞向对岸去了。立在江边,看远山如黛,近水如碧,中间夹着这茫茫的、柔软的芦花,心里那点尘世的烦扰,便被这立冬的清风,洗涤得干干净净了。漾濞江的立冬,美就美在这分萧疏与宁静里,这是一种繁华落尽后的本真。
虎头山是另一番气象。山形果然如一只伏地的猛虎,蓄势待发。沿着石阶上行,两旁是高大的云南松和栎树。林间是极静的,脚踏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这响声更反衬出山的空寂。阳光从疏朗的枝桠间筛下来,在地上印出明明暗暗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松针和腐殖土特有的、清苦的芬芳。这立冬的山林,并非死寂。你若细看,那松树的绿是苍劲的,是历经风霜后的坚韧;那栎树枝头,还挂着些蜷缩的、不肯凋落的叶子,在阳光里显出琥珀般的色泽;甚至,还能在倒木旁发现几朵顶破泥土的、不知名的蘑菇。这是一种“藏”的境界,生命的力量,并非消失,而是深深地埋入根须,潜入大地,等待着春的惊雷。站在虎头山上远眺,整个坝子尽收眼底,田畴、村落、江流,在冬日透明的阳光下,安详得像一个酣睡的婴儿。
友人曾说,若论漾濞的奇景,苍山西坡的大花园不可不去。我初听这名号,有些失笑,立冬时节,哪来的什么花园?及至到了,才恍然大悟,继而深深叹服于造物的神奇与当地人命名的诗意。这里说的“花”,并非是桃李芳菲,而是指冬日里浩瀚无边的、色彩斑斓的落叶。是丁,这真真是一个落叶构成的大花园!各种树木——红的枫、黄的栎、赭的槭,它们的叶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爆发出最绚烂的光彩,然后一齐辞枝,铺满了整个山坡。一脚踏进去,深可没膝。你仿佛不是走在山上,而是走在一张巨大无比、华丽绝伦的织锦地毯上。那种美,是泼辣的、慷慨的、毫不吝啬的,带着一种悲剧性的壮丽。我静静地站着,看风吹过,又有无数的彩叶,从枝头旋舞而下,像一场永不停歇的、缤纷的雪。这立冬的“花园”,它不讲述生长,它歌唱凋零,而这凋零,竟可以如此辉煌,如此从容。
从大花园往下,便是阿尼么。这地名,听着便有一股子仙气。村子果然在云雾缭绕的高处,青石板的路,黑瓦木墙的屋舍,错落有致地散在山坡上。立冬时节,村里人正闲适。场院里,晒着金黄的玉米棒子、火红的柿子干;屋檐下,挂着串好的辣椒、腌制的腊肉。有老人坐在门槛上,靠着墙根,抽着旱烟,阳光暖烘烘地照着他满是皱纹的脸,那皱纹里也仿佛盛满了阳光。见了我这生人,他只抬起眼,憨厚地笑笑,又继续享受他的日光去了。村里的狗也不吠,懒洋洋地瞥你一眼,尾巴友好地摇两摇。立冬,对于农人而言,是一年辛劳后的犒赏,是收获归仓后的安闲。在这“阿尼么”,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慢。我忽然想起古书上的话:“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藏”字,在阿尼么得到了最好的诠释——藏起收获,藏起辛苦,也藏起对来年春天静静的期盼。这期盼,让这冬日的宁静,底子里是暖的,是踏实。
夕阳西下时,我站在回程的高处,回望这片土地。阿尼么以下的群山万壑,都渐渐地罩上了一层薄薄的、蓝灰色的暮霭。这景象,当地人说得极好,都“披上了冬装”。是啊,那夏日里蓊蓊郁郁的、几乎要滴出绿来的山,此刻颜色变得厚重、朴素,像是一件巨大的、羊毛的毡衫,温和地、妥帖地包裹着沉睡的大地。没有绚烂,只有苍茫;没有喧嚣,只有博大。
今日立冬。在漾濞,我看到的冬,不是终结,而是一种庄严的停顿;不是萧条,而是一种厚重的收藏。它让你在寂静中,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简约里,领悟得到生命最本真的丰饶。这风光,大好。
...................
 |